林思虞抖了抖身子,一双胳膊抱紧了自己一些,好像没有这般寒冷。
此刻已经是二十九,从上海回苏州的火车都不多了,幸得这车厢分了等级,头等车厢的票实在太贵,他虽然有足够的钱,可还是舍不得,三等车票的售票窗口人多得很,大家都在奋力的抢车票,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抢到票,只得买了张二等车厢的车票。
二等车厢的座位是软垫,比不得头等车厢的是天鹅绒铺的面子,可又比拥挤狭窄的三等车厢的硬座要好。他坐到座位上头,有乘务员过来检票,态度还算不错,对他笑了笑:“先生这时候才回家?”
林思虞也冲他笑了笑:“没办法,上班到了这个点儿了。”
回到苏州先去了方家拜府,与方琮亭方琮珠谈得高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沉沉,年关又兼时辰不早,苏州街上连载客的车都不见,只能步行回家。
十多里路对于林思虞来说,不算太近,特别是寒风冷冽,他的步子似乎有些迈不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才见着通向自家的那条小路。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煤油灯,大门挂着的红灯笼不住的闪着光亮。道路上虽然黑漆漆的一片,可通过周围的点点灯光,他还是能顺利走回到自家。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下人一溜烟跑到大堂那边去向林夫人报信。
林夫人刚刚吃过饭,正在眯着眼睛歇息,听着下人来报,赶紧站了起来:“思虞!”
林思虞快步走进了大堂,大堂里只是在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他母亲林夫人站桌子那里,黑漆漆的一个影子,眉目看得不甚清楚。
“母亲。”林思虞走到她身边,行了一个礼,心中有些发酸。
家里真是没落了,母亲独自呆在大堂,竟只点一盏灯,想到方家的一片光亮,简直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思虞,你回来了啊?”林夫人笑了起来,伸手抓住林思虞的手:“唉,总算盼回来一个了。”
“父亲还没回吗?”林思虞有些诧异,他在采访刘裕之的时候,特地问过市政府里新年的安排,好像他们二十六就已经放假,每日里由一位要员值班,一直轮到正月初六才上班。
父亲只不过是一个科长,还轮不到他去值班,怎么父亲这时候还没回来?
林夫人咬牙切齿:“没回来,谁知道他又去作甚了!”
上回去北京谋事情,自己要跟着去,只说让她在家做个贤惠媳妇,供养公婆,等他在北京立稳脚跟,再接了她上京城享福。
然而她官太太的梦才开始做便破灭了,丈夫不仅没有接她去北京,反而丢了思虞不管不顾,自己屁滚尿流的逃掉了,若不是那好心的下人将思虞送回来,还不知道是否母子能有团聚之日。
彼时林夫人为这件事情与林书明生气过很长时间,可她又能怎么样?毕竟丈夫是天,她只能靠着他生活。即便是听那下人说,林书明在北京养了好几个姨太太,她也拿他没办法——去找婆婆说这事,她只是淡淡的说:“你是正妻,何必计较这么多?姨太太都是些下贱东西,你又何必与她们计较?倒显得你没一点大度。”
林夫人被婆婆说得哑口无言,也只能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有了自己的媳妇,可这婆婆的谱儿还没摆一年,媳妇就跑了。
然而自己的丈夫林书明,去上海谋了个一官半职以后,又故技重施,不仅不派人回来接她,还要问她讨钱用。
“你不是找到事情做了吗?怎么又回家要钱?”
林夫人心里头寻思着,应当是林书明又在外边养了姨太太,故此抓紧手中的钱财就是不肯给他,林书明生气起来就与她闹,有一回闹得几乎要动手,将老太太都惊动了,赶到这边来将林夫人训斥了一通。
“到底还有没有做媳妇的规矩!做丈夫的问你要钱,给他就是了,还要吵闹起来家宅不宁让人看了笑话!”
林夫人气得眼泪珠子一颗颗的落了下来:“他在上海寻到事情做,每个月都有银元发,不但没有拿钱回来,还要从家里拿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这里还要留着银子给思虞娶妻,还有两个女儿没嫁,他怎么就好意思开口问我要钱!”
“书明问你要钱,那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管这么多作甚?”林老夫人虽然现在已经有七十岁了,可骂人的精神头还是有,拄着拐杖点着地,一个劲的骂林夫人:“分家的时候又不是没分田产给书明,每年那两个铺子总得有些租金,还不够你的嚼用?你从这里边那些出来给书明又怎么了?是不是都被你拿着去贴补了娘家?”
林夫人气得眼前冒金星,她娘家可比林家要好得多,还用得着她拿银子回去?有时候自己还腆着脸回去占点便宜呢。
可婆婆就是这般不讲道理,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男人有自己的应酬,你这个做妻子的自然该要支持他,这般小家子气,一点大度都没有!”林老夫人扯着嗓子骂:“我的书明从小便聪明伶俐,这些年被你管得倒是呆滞一些了,若你是个有福气的,自然能旺夫,你看看你这八字把书明克成什么样儿了?现在他总算有些气色,你偏偏要拖着他朝后滑?”
林书明很是得意,雄赳赳的站在那里,一脸快活神色。
“母亲就是知书达理。”他洋洋得意冲着林夫人一伸手:“废话少说,快点拿钱过来。我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科长,若不请客拉关系,如何才能爬到那局长的位置上头去?”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更是不悦:“该打点的就要打点,要舍得花钱,不要这般小家子气!若是手头紧实在腾不出闲钱出来,你那压箱钱留着作甚?拿些出来给书明去打点才是正经事儿!”
林夫人咬牙切齿,这母子两人是算计上自己的压箱钱了。
压箱钱怎么能动?自己两个女儿还没出嫁呢,总要打发她们一些压箱钱才好给她们撑脸面,要不是到婆家都会抬不起头来。
去年思虞娶了方家的女儿,是个温吞货色,自己从她手里拿钱,虽然可能心里头不愿意,但还是愿意给,只可惜自己下手有些狠,竟然这么好的一棵摇钱树给跑了。思及至此,林夫人难过之至。
若是那方琮珠此时还是自己媳妇,那该多好。
只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看着眼前的林思虞,模模糊糊的灯光里,他似乎清瘦了些,林夫人不免有些心疼,攥紧了林思虞的手:“唉,我是不指望你父亲了,你可要好好爱惜着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太辛苦了。”
“母亲,家中如何衰败至此?”
林思虞看了看昏暗的大堂,有些疑惑:“母亲该多点一盏灯,房间里亮堂些。”
这么大的一间房,这么小的一盏灯,可能还被母亲将灯芯拨到最小位置,一丁点大的一团火,照东西不甚分明。
林夫人叹息一声:“家中早就衰败了,你又不是不知,只是这几年尤甚。你父亲去上海谋事情做,前前后后已经拿走了快两万大洋,若不是从方琮珠那里拿了一万块,我们家只怕是这盏煤油灯都用不起了。”
听到了那个名字,林思虞的一颗心免不了跳了几跳。
“母亲,你快别提那一万块了,我都觉得脸上无光。”林思虞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们为何一定要从她手里拿钱花?家中有田产有商铺,又不是没有收入,何必算计着她的嫁妆?”
“思虞,你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
林夫人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忧愁的看着那盏黯淡的煤油灯。
“田产商铺是你祖父过世以后分家产得的,本来就没分多少,你父亲又是这般大手大脚,我一直担心他会卖田卖地,到时候一点东西都不留给你哪。”林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只要提到钱字,她的心便火辣辣的痛:“你娶了方琮珠,在她手里拿了一万块,这才缓解了家里的困境,后来你父亲又问我要钱,说不给钱就卖田地,我被他要挟得只能又拿了一万块将田契换到手里。”
林思虞默默的在林夫人身边坐下,一想到他那个赖皮父亲,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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