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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灵罗唤了两遍,见那狐狸不言不语,没半点动静,却不好造次,将药碗搁在一旁的桌子上,半蹲在床前,默默看着。过了好一会儿,被子下面露出几根胡须,一个尖尖的嘴巴,一点黑色鼻头来。僧灵罗轻轻道:
“还疼不疼?给我看看你的爪子。”
他想了想,加了一句:
“行不行?”
那狐狸又慢慢推出半张脸来,垂着眼睛,默然道:
“放心,我很好。”
它想了想,补充道:
“死不了。”
僧灵罗知它在犯别扭,却不明白这畜生为何在重伤关头犯别扭,只得将一只手掌轻轻放在被子上,隔着织物缓缓传过去一丝灵力,要替那狐狸疗伤。不想狐九反应却快,倏地一下钻到被子另一端,声音闷闷地传来:
“你走,我不要卖惨,不要你可怜我。”
僧灵罗心想,你本来就很惨,不用特地卖——只是这话不能当着那狐狸的面说出来。他又想,天下哪里有人受了伤,不愿意让人救的?哦,也对,这是个狐狸,不是人,不能用常人的想法来揣测。僧灵罗想,不如三下五除二,直接摁倒了把药灌下去,十分简单,两相便宜——不知怎的,他想想那晚会仙楼中,狐九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床脚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僧灵罗想,再不喝,药就凉了,便说:
“苍莽洞中,你也救过我的,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好不好?”
那狐狸并不答话。僧灵罗猛然回过头,却见那狐狸伸着嘴,趴在床沿上看他,两个尖耳朵软趴趴地耷拉下来,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里雾气蒙蒙,泫然欲泣。僧灵罗心下一软,轻轻道:
“阿九,可是疼得厉害?”
狐九闭了眼睛,并不回答。僧灵罗见它微微露出两只前爪,包裹的白布上血迹斑斑,便轻轻用手指搭在上面,将灵力输送过去。狐九也不睁眼,淡淡道:
“可惜却不砍掉我那只的后爪,不然砍掉了雨霖铃,你我一僧一妖,从此再无瓜葛,倒也省事。”
它扬了扬嘴角,微微一笑:
“我怎么早点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僧灵罗心中一哽,忙用手捂住那狐狸的尖嘴。狐九却睁开眼睛,懒懒道:
“也对,我有什么资格闹脾气?三条腿的狐狸不常见,四条腿的兔子却满山跑。把药拿来给我喝吧。”
僧灵罗心中不是滋味,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便将药碗端来,喂那狐狸小口小口喝了。那狐狸啧啧几声,龇牙咧嘴,显然是药极苦,却一反常态,并不出口抱怨。僧灵罗见它将药喝尽了,便放下药碗,想了半天,道:
“可是苦得很?天还没大亮,等铺子开门了,我去买糖。”
那狐狸喝了药,闭了眼睛,仍旧缩在被子里。僧灵罗不知所措,坐在床头,沉默许久,道:
“我应承过你,要帮你想办法解开雨霖铃,这话自然是算数的。”
那狐狸蜷在被中,并不应答,仿佛是睡着了。但僧灵罗又听见它呼吸短促,并不像是真的睡着。他想起昨晚那狐狸爬在门口,叫也叫不出声,敲门也敲不动,自己给它防身的镇魂针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是自己隐隐闻见血腥气开门,才发现它倒在血泊里。僧灵罗脑中闪过昨夜知府后院,自己掐着穆千言喉咙,几乎将他的脖子捏断,胸中涌起的一股无明怒火,便心有余悸,轻轻道:
“就算没有雨霖铃,你我——你我也不是全无瓜葛的。相伴之恩,相知之情,灵罗心中,一一记得。”
僧灵罗突然想起那日清晨在鹧鸪城,邢家客房里,那小狐闹了招摇撞骗的和尚圆觉一夜,仍旧化作狐身,盘尾卧在桌上,一条尾巴晃来晃去,只拿黑眼睛扫他,样子惫懒无赖,却又娇俏可爱。僧灵罗心道,若不是我一心要这孽畜走正途,将它置于险境,它今日也不至于受这种苦楚。狐修成人,本就不易,若法身损毁,要将一对断爪修炼恢复如初,没有几十年工夫,绝无可能。僧灵罗看了狐九一眼,心道,师尊自幼教导我,若要济世救人,我自己这个肉身,便不可有丝毫珍视怜惜,只是,——
他心想,只是昨夜若我死在安乐童子手里,这狐狸难以自保,更不用说李云奇一介幼童,这世上又有谁,珍视怜惜他们呢?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下便有几分后怕起来,低头亲了亲那狐狸一对软趴趴的耳朵。狐九的尖耳朵却竖了起来,闷声道:
“要吃榆钱。”
“什么?”
它这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僧灵罗绕不过弯来。那狐狸睁大眼睛,委屈巴巴:
“巷口人家院子里,有棵榆树。前天就看到了,想吃榆钱,拌白糖的。”
僧灵罗也不知该气该笑,应声道:
“好好好,榆钱果,拌白糖。”
他站起身,心道,果然是狐狸善变,一会儿赌气不喝药,一会儿又要吃甜榆钱,简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僧灵罗又想,
', ' ')('榆钱性平,又清热解毒,伤重时吃些无妨,便摸摸那狐狸头,走到巷口。
此刻卯时刚过,城中人晚起,巷口便瞿寂无人。僧灵罗找到那个种了榆树的宅子,轻轻敲了两下门,见无人应答,心道,若是再使劲敲,将左右邻居都惊醒了,解释起来极为麻烦。他想,不如等天大亮了,屋子里有人应答,再来讨要榆钱。僧灵罗抬脚要走,又想,手里空空回去,那狐狸只怕又要生气,生气了伤口又要裂开,更加糟糕。他抬头看看院中的榆树,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心想,弥陀佛,若是当梁上君子,坏了戒律,总不太好吧。
僧灵罗踟蹰了一回,心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狐狸重伤贪嘴,情有可原;何况清规戒律什么的——《心经》有云,诸法空相,若是一味死守戒律,便是落了实相,反而有违佛祖本意了。他主意已定,暗暗念声弥陀佛,便轻轻跃入那院子中,立在榆树梢头,摘了一袖子鲜脆嫩绿的榆钱。僧灵罗又想,莘家不知道有没有白糖,既然来了,索性叨扰到底,便悄悄溜进厨房,拿个纸包,袖了一纸包的白糖,留了几串铜钱在灶上,又悄悄溜到院中。
只听主屋里一声响动,僧灵罗怕惊动了主人,忙侧耳倾听,只听房间里老头与老太太讲话:
“我梦里怎么听见有人敲门,院子里仿佛还有响动,怕不是遭了贼了?”
老太婆迷迷瞪瞪道:
“遭贼?咱们家除了厨房那把菜刀值点钱,还有什么可偷的?老头子别犯傻,快睡觉。”
老头子仍然不放心,道:
“那要不就是个野猫?咱们厨房下吊着那块咸鱼,可别被偷走了。”
老太婆啐了他一声,道:
“那块咸鱼从去年晾到今年,又从年初晾到现在,你总说要留着狗蛋带着咱们孙子回来才吃。我看就算是野猫生了孙子,也未必啃吃那块咸鱼,还是省省吧。”
那老头子又道:
“要不就是个狐狸?唉,算了,狐狸最知道报仇报恩,让它吃块咸鱼,回头保佑咱们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狗蛋生意风调雨顺,也算是好事。哎,你记不记得,当初我们住在乡下,我偷偷去你家找你,半夜三更学狐狸叫,结果被你爹放你家的狗,追着打了一个晚上?”
那老太太想起旧事,笑出声来:
“可不是吗?那时我爹要把我嫁给村子里的大户吃香喝辣,却不想被小公狐狸摸上门来,就骗了我一辈子,清汤寡水、粗茶淡饭。”
老头子道:
“我这一辈子没有本事,辛苦你陪我吃一辈子咸鱼了。”
顿了一会儿,那老太太道:
“老夫老妻了,说这个做什么?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一辈子大风小浪,都一起熬过来。就算给我金山银山,百亩良田,当了诰命夫人,眼前的人不知心可意,又有什么趣味?”
一对老夫妻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又打着鼾睡着了。僧灵罗在院子里立了半晌,心道,这世间人人争来夺去,帝释天与修罗帝姬掀得腥风血雨,倒不如两个大字不识的老头老太太,想得通透明白。他又笑笑,心想,小公狐狸倒是有只现成的,不知吃不吃咸鱼?
僧灵罗回到莘家,将榆钱拿热水滚了,用白糖拌过,自己尝了一口,味道不过清甜,不知道那狐狸为何心心念念要吃这玩意儿。他回到屋里,不知那狐狸睡没睡着,轻轻叫了一声:
“阿九,榆钱拌好了。”
那狐狸从被子下钻出个头来,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碗。僧灵罗知道它伤重不好动弹,便拿勺子一勺一勺舀着喂它吃了。那狐狸吃过榆钱,心情好了点,终于肯被人抱了,偎在僧灵罗怀里,任他给自己梳毛。僧灵罗摸着那狐狸一身被泥水血水弄得乱糟糟的皮毛,正心想要不要给它拿剪子修理一下,那狐狸趴在他膝盖上,闷闷道:
“大和尚,你不要丢下阿九,好不好?阿九没了爪子,再没半点用处——可是阿九吃得不多,也绝不会再像刚才那样,胡乱闹小性子,你别丢下阿九——”
它抬起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着僧灵罗,乞求道:
“阿九不想被丢到山里去,一个人流浪。山里很黑,山里会挨饿,山里有狼——
“阿九害怕,阿九怕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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