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作者:夏隙
第44节
这话先前只是挑起眉梢,说到后来连带着勾起了眼角,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他微微一愣,复笑道:“哪能啊,我不也是不好意思吗。”
我转过筷子尖点点他,轻笑道:“我怎么还听说你现在叫什么……赵什么玩意儿?”
依航摸着鼻子,讪讪道:“大哥,你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废话,”我笑着嗔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几斤几两重也不自个儿掂量掂量,还和我玩起心眼儿来了,是不是找打?”
依航道:“大哥,你原来总骂我不思进取,纨绔子弟,我现在干正事儿了,你总不能再骂我了吧?”
“哪也得看看你干的啥,跟谁干。”
依航低头挠挠后脑勺,笑了一声:“这个……咱有规定,不能说。”
我不悦道:“总归就两个选项,你说吧,”我指指隔着一条街的国民政府大楼,“是这个,还是那个?”
“大哥,我真不能说。”他严肃面容,眉心加深,嘴尖朝前凸起,和小时候受欺负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我给他夹了块酱牛肉,趁机分了他的心神,轻轻一叹:“得了,大哥不问了。下人的事儿,我再想办法,倒是你那房子,我明天就让人给你捯饬妥当。”
反正是联合政府,有了国家管束,他再翻天还能翻到哪儿去?本就没指望他出人头地。只要是干正经的行当,给谁干不是干。
他总算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举起酒杯敬我:“那就谢谢大哥啦!”
为懂事儿的弟弟操心,操得是甘之若饴。我满面春风地给弟弟操办房子,又分了两个收成最好的庄子给他作嚼用。每日沉浸在兄友弟恭的气氛中,参谋部的工作也得心应手;到了三月,孩子们开学寄宿,小妹带着依宸随邹绳祖动身前往美国,临行前,我们兄弟姐们四人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了一顿送行饭。
日子美好得头重脚轻,走一步都在飘。小弟搬回自己家之后,隔三差五还来春日町给我和刘国卿送些酒肉。刘国卿想把酒退回去,放我们这儿也没人喝;我拦着没让,这是我小弟的孝敬,快三十岁了,他终于懂得了哥哥的不容易,不喝摆着看,心里都痛快。
时间进入五月,许是军队有大动作,参谋部频繁地开起会来。只是参谋长标榜自己是一架历史悠久的古琴,讲究声小韵多。韵多没觉得,声小倒是公认,十分有鸦片的效用——瘾头一上来,哈欠连天涕泪长流,醒三秒钟,梦俩小时。令人十分想拍拍他这顶洋匣子,扭大调声音的按钮。
我回家跟刘国卿当笑话讲了,他似乎良心发现,跟我说道:“我们最近也不安定,吉林和黑龙江已经有了小范围摩擦……总之,多听多看少说话,自己心里有个谱儿吧。”
这话刚撂地还没凉透,前线传来紧急消息,国军与共军在四平战火激烈,陷入胶着。五月,我随军被派往四平,至此,两个政府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彻底撕毁了联合政府的假象。
国共内战正式爆发。
五月下旬,国军四平之战大败共军,共军溃逃至松花江以北。我们正要乘胜追击,中央却下达指令:穷寇莫追。
六月,我回到沈阳,却不见了刘国卿。
作者有话要说:你看,其实一点都不虐的对不对~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站在春日町的房子里,身上还穿着小翻领式样的美式军装,却满心疲惫,没有力气将它脱下。
房间里残留着人气,他走的时间大概不很长。我撑着股子憋屈,翻遍了每个角落,没找到只言片语。
四平战事结束,我得了三天的假期,全部耗在了这里,连太太都没顾及。三日后回到参谋部,军队已紧锣密鼓地制定作战计划。6月中旬,军队决定迁入本溪。在此之前,太太醒了。
我抽了一个下午去看她,并不讲当今局势,而是温柔小意地抚慰一番。因着刚醒的缘故,太太的反应稍微迟钝,但好歹还认得我,也问起了孩子。可她忘记了依诚已身在日本,她仍认为依诚尚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学生。
只留太太和柳叔在沈阳,我到底不放心,思来想去,将主意打到小弟头上。彼时我在四平战役中指挥得当,领着一个团突围成功,回到沈阳后被擢升为副参谋长,人情往来愈加的多。太太病床前更是人满为患。
既然不能做孤臣,我干脆自行在王美仁处挂了号,打着王师长的招牌狐假虎威,关门谢客,这才有时间去请小弟。
依航素喜铺张,我升迁使他得了由头,却还知道避讳,只在庄子里摆了小宴,来人也不多,只有他的三五好友。我吃了几杯酒,送走来客后,又与小弟相对而坐,喝茶闲聊。
小弟向我打包票,让我安心去本溪,家里由他看管。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偷偷抹去眼角湿润。生离死别经历得多了,反而心绪敏感,一点恩惠都会感动而泣。
依航笑着敬了杯茶,说道:“大哥,我第一次见你哭。”
我死鸭子嘴硬,不愿在弟弟面前丢脸,说道:“你眼睛跑偏了吧,谁哭了!”
依航向后一仰,靠上椅背,摸着下巴贼笑道:“大哥,你跟我透个底儿,是不是搁平康里养小相好了?”
我一愣,俄而大怒道:“刚他妈安分点儿,你又合计着去那不干不净的地方?”
依诚委屈道:“诶,我可没去啊,我是说你,感觉……咋说呢……”
“有话直说!磨磨唧唧成什么样子!”
“怎么感觉你……有时候……就是……有那么几个眼神,勾得人心痒痒……不是让你相好传染的?”
我胡噜他个脑瓜子,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瞎说啥呢,把你哥当窑姐儿了?我看就该把你媳妇儿孩子接回来,也好管管你下面!”
许是这一气、一急,脑袋直晕乎,不小心打翻了茶碗。我晃晃脑袋,又泛起恶心,酒精返回食道,烧得心慌。
依航扶住我,轻声唤道:“大哥,你要难受就回屋歇歇。”
我摆手挥开他,按住桌角站稳当,屈起手指磕磕额角道:“不用了,时间不早,我也该回了,别忘了交代你的事儿就成。”
依航的声音更轻:“大哥,我最烦的就是你自以为是。”
我慢半拍才理解自己被弟弟骂了:“……什么?”
“大哥,你回不去了。”
这是噩梦降临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1946年6月,内战刚开始,我正平步青云,却一着不慎,中了圈套,被亲弟弟扣押在庄子里。更讽刺的是,这庄子还是俩月前,我怕他饿死,分给他做嚼用的。
刚开始几天没见到他,赤口白舌找不到正经对象,丰沛的词汇量积压满腹,无处宣泄,只有迁怒旁人。庄子里有些个下人,一个老嬷嬷做浆洗打扫,一个小男孩偶尔跑跑腿,其他的都在外院。正值农忙,男人们去帮佃户犁地,白日里无人,整个庄子静得心慌,竟是连知了也昏昏默默。
不知是不是依航下的药有冲,我身上不很舒坦。正值夏季,酷热难耐,盹儿和蚊子是连绵不断地打,整个人如同被炙烤的花,干枯萎靡,又没了胃口,索性绝食——倘若依航还关心我这个大哥的死活,他总会现身。
依航没有全面地狼心狗肺,我饿了三天,他终于来了,进了屋,先是还要脸面,好言相劝一番,却见我油盐不进,又阴阳怪气地损他,这才恼羞成怒,叫下人端来一碗粥,搥到我面前,冷言冷语地说道:“吃!”
我懒懒地抬起眼皮:“吃了也得吐。”
“你就是吐,也得给我先咽下去!”
我冷笑一声,没有半分俎上鱼肉的自觉,反是说道:“你他妈跟谁说话呢?”
他伸手捏我下巴,逼我张开嘴,我挣脱不开,只听他对下人道:“一群蠢货!他不吃,你们就不会灌?给我按住他!”
接着以碗就口,粘稠的液体呛入喉管,我四肢被禁锢着,犹不安份,奋力挣动之下,一碗粥洒得七七八八,导致依航的愿景收效甚微。待他松手,我立时趴到床沿,吐了满地酸水,到最后只是干呕,身体像案板上的活鱼,抽搐不停。
他拿毛巾擦干净我的嘴脸和衣襟,动作轻柔,仿佛刚才的凶神恶煞是错觉:“哥,你就在这好好待着,有吃有喝的,亏待不了你,你还折腾个啥?”
我闭着眼睛喘气,虚弱道:“小王八犊子,你把我关在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将我额头散落的发丝拨到一旁,说道:“你最近风头正劲,能让国军少一个助力也是好事,这就是我的任务。你之前不是还夸我有出息来着?怎么这时候反倒骂起我来了?”
我一把推开他,挺直腰板,怒目而斥:“你他妈还蹬鼻子上脸了!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放我走,否则你也甭想走了!”
依航愉悦地笑了起来,说道:“我走不走无所谓,留下来陪你也行,”说完,哄小孩似的道,“你乖乖的,等嫂子身体好了,我送她过来和你作伴。”
我从脚底板渗出寒气,汗毛耸立。依航数年间变化太大,深谙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招数,我已拿捏不了他。
瞅他实在闹心,便别过脸去,硬压着火气,口吻冷硬道:“放我走!”
他干脆不理我,将空碗随手交给下人,自行出门去。我翻身下床,却四肢乏力,踉踉跄跄几乎站不稳当。挨着床边刚坐下,依航手里拿着一件新衣回来,说道:“大哥,你衣服脏了,这是你以前留在庄子里的,先凑合穿,赶明儿给你新做几件。”
我浑身发抖,抬眼问他:“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依航道:“最普通的迷药,药效早就过了。放心,对身体没别的害处。”
我垂下眼睛,愈发地气若游丝:“那我怎么会没力气……”
依航顺理成章地推波助澜:“你都几天没吃东西了,有力气就怪了。”
我歪在床头,叹气道:“依航,国军将领千千万,你抓我一个顶什么用?”又语重心长道,“咱俩可是兄弟……”
依航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歇着吧,该吃饭吃饭,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完出门落锁,窗户仅能开一指宽的缝隙。我躺在床上看向天花板,不见天日。
第二天起,我安分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三天后依航又来,但他还不甚满意:“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下人说你吃完就吐。”
我恹恹道:“屋里太闷,夏天又热,没胃口。”
依航道:“我带了冰镇西瓜来,给你开开胃。以后让人每天在你房间里放一盆冰,也好解解暑气。”
我皱着眉头道:“你非得让我说出来?这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屋子里解决,换你你吃得下?”
他顿了顿,接受我的直白,说道:“你想出去我不拦你,但不能出庄子,我会指有两个人贴身伺候着,你那些心思最好给我收起来。”
我胡乱点点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犯困,迷糊间不忘说一句:“自个儿呆着怪无聊的,你明儿给我带几本书来。”
恍惚间依航往我腰上搭了条薄被,他似乎应了,又似乎没应,我听不大清。脑袋沉重得像顶口缸,我翻过身,拉过被子盖住肚脐,立刻陷入睡梦之中。
第二日,依航果真派人送来了几本书,皆是些利于打发时间的蝴蝶鸳鸯。我一本本翻过去,大多是张恨水的,里面夹着本《金粉世家》。
我猪鼻子插大葱,装出富贵闲人相。依航接连又来了两次,见我表现良好,便不大像头几天过分地拘着我了。
我当然不是乐不思蜀的刘禅,苦心孤诣地麻痹住依航的神经,终于等到逃跑的绝佳时刻。这天深夜,我叫来两个下人一道儿去茅房出恭。他俩得了依航的命令,很是尽职,然而去茅房几乎每天两次,是很固定的规律,久而久之放松了警惕,还时常与我说笑一番。
茅房气味不佳,我对他们说道:“你们就别进去了,在外头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他俩对视一眼,犹豫道:“这……”
我说道:“埋了吧汰的,我还能掉茅坑去?你们一进来,我他妈撒尿都劈叉。”
他俩哄然而笑,挥挥手让我速去速回。我掩住口鼻,进到茅房,静静等了片刻,待门外二人离得远了,方来到通风口下面。
庄子大,里面什么设施都大,通风口做得也大,一个成年人趴着翻出去绰绰有余,只是棂面肮脏,要下决心。我默念着时不我待,展开手掌撑住棂面,满手泥泞污浊。我忍住恶心,利落地翻身落地,却大气不敢喘,直奔其后的第二道墙。
——庄子北墙后面是一片荒野空地,再向北去是一园果林。进了树林子,我就成功了!
北墙比通风口高一些,但我个子不矮——可以称为高大——翻墙这种从小便练就的技能本难不倒我,却因所见而方寸大乱——庄子被步兵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是一块夸张厚密的铁板!
迟疑之下,小腹忽然锥扎般一痛!手脚不稳,咣当一声掉下北墙,虽然勉强立住,却还是惊动了守卫。我破马张飞地死命往果林里狂奔,却手软脚软使不上气力。捂着肚子回头一看,接着颓然停住脚步。
我如一只肥美的猎物,面对团团围上的枪口,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解锁:依航的心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依航震怒。
他以前怕我,又是个玩世不恭的调性,我还真没见过他大发雷霆的模样。如今我的威慑力日渐减弱,此消彼长,他的气焰则蓬勃伟大,铺天盖地。
我被锁在东厢房,大门紧闭,一指宽的窗户缝昙花一现,便再不见踪影。室内闷热不堪,小腹隐隐作痛,仿佛入了冰火两重天,出的汗一半冷一半热,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依航在晚上冲进房间,上来先赏我个大耳刮子。我身体正虚着,动弹一根手指都仿佛行走在刀尖上,所以避无可避,扇得我头晕眼花,趔趄之下,碰翻了托盘,茶壶茶碗碎了满地。我一屁股坐到上面,双手扎进瓷渣,鲜血淋漓。
没等回过神,依航扥着领子把我拎起来,破口大骂道:“给你脸你不要,非得用治婊子的招数治你才肯消停是不是!”
说着开始扒我的衣服。这身旧衣是我以前的身量,如今宽松许多,扣子也不严实,使了巧劲,毫不费力便会四分五裂——这已远超出俘虏的含义,这是侮辱!
我咬着牙捂紧领子,膝盖屈起磕向男人的弱点,奈何失了准头,没有发挥最强的效用。他微微一顿,双手奔着我脖子而来,他的双眼野兽一般血红,他是真的要掐死我!
窒息感伴随灼热的痛,从喉管蔓延至四肢百骸,骨头缝里渗出尖锐的恐惧。我不怕死,却接受不了无尽的痛苦,想解脱却不得。我瞠大双目,从心底深处发出最原始的呼喊,经由变形的嗓道挤压出口:“呃……”
嘶哑的音节唤醒了他的神智,他的手指渐渐松快,忽而烫伤似的惊出八丈远。我捂着脖子,蜷成一只虾米,侧身在地上干呕,颈间通红泛紫的勒痕丝丝拉拉的疼。
依航缓缓地走近,蹲在我身边,轻声道:“哥,你松手,让我看看。”
我咳嗽两声,拼尽全力挥开他扒上来的手,哑声道:“滚!”
他不再坚持,席地而坐,将我的上半身强硬地拖进他怀里。下人早在我俩掐架时退得一干二净,正方便我此刻肆无忌惮的狼狈。依诚一边给我拍背顺气,一边望向门外,轻声道:“这样是不是舒服点儿?”
我不理他,哆哆嗦嗦地系纽扣。
依诚道:“哥,你是不打小就特烦我?”
我冷笑一声,推开他双臂环出的椭圆,坐直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他点点头:“我就知道,咱们兄弟姐们里头,你只喜欢小妹,只对她和颜悦色。我记着小时候,咱爸刚没,小妹不小心打碎了咱爸的笔洗,你以为是我干的,指着我鼻尖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我那时候才几岁呀,你一口一个‘完蛋玩意儿’‘小瘪犊子’,我都哭抽抽了,你却越骂越来劲儿,”他居然还笑了下,转过眼对我道,“后来小妹说是她打碎的,你一句话没说,交代下人收拾干净后,抱起小妹转身就走了。你那时候的眼神我记得一清二楚,你不是瞧不起我,你是眼里压根儿就没我这个弟弟。”
我沉默半晌,说道:“就为这事儿?”
我哪里是瞧不起他,我那是骂错了人,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难道还要我这做哥哥的,去跟小弟道歉不成?
“事儿还多着呢,”依航嗤笑一声,“你太厚此薄彼了,小妹撒个娇,她要啥你都给,我不过向你借钱做点小买卖,你说了啥?你说让我滚回家去生儿子,别来败坏老依家!哥,你以为你是谁?全家就你最出息?”
我简直上火,口舌生疮,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你少把好心当驴肝肺,你咋不说你前科呢?你跟我借钱,哪次不是抽大烟捧戏子去?你说你要做小买卖,换钱庄也敢不信你!再说我亏着你了吗?你是吃不饱了还是穿暖了?哪分钱不是我给的!”
“你就认定我是个废物了!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依航抿着嘴,一字一句道:“我当时抽大烟还没有成瘾,但是你不相信我。我希望你能多注意我一些,我想那个时候小妹都出国留学了,你总能多分点注意给我,你还是没有,所以我干脆堕落吧,你是我哥,我闯了天大的祸,你也得给我兜着。”
我心累地想,难道我还不关注你?我他妈操碎了心,托门路给你还债戒烟,倒头来竟成了我的错?
他妈的。
“哥,”他低低唤一声,“承认吧,你就是没把我放心上,否则这么个漏洞百出的圈套,怎么能困得住你?你轻敌了。”
我说道:“我从没把你当敌人,依航,你是我弟弟。我错就错在太把你在放心上,却忘了你的本性就他妈是条白眼狼。”
“我白眼狼?!”他低吼一声,睚眦欲裂,像一只被逼到悬崖的雄狮,“整个家除了大姐,谁关心过我?你吗?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我非打即骂,当着我老婆孩子、当着我朋友的面儿,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尊严?啊?”
我老神在在道:“尊严都是自己给的,你做的哪件事儿值得人尊重?”
他眼里划过一丝狠厉,起身掸掸衣服,说道:“我不跟你闲扯,但得跟你讲清楚,抓你虽然有私心,但这也是上头派下来的任务。就像你说的,国军将领千千万,上头却独独点你的名,你自个儿也合计合计——大姐都告诉我了,你是咱爸从外边抱回来的,刘国卿虽然说得模棱两可,但——”
我耳朵一动,再也装不成置身事外:“你说谁?刘国卿?”
依航大笑道:“说起这个,哥,没想到吧,你最好的朋友可没与你诚心相交。我真应该感谢你把我送去天津,嫂子认识的那个什么刘太太,你说她能是谁的太太?打一开始刘国卿就在算计你,你还把他当朋友!哈哈哈哈!”
我咽了口唾沫,脸上血色尽褪,张口欲反驳,却一个音也组织不起来。
——依航和他媳妇儿孩子的通关证件都是刘国卿办的,冯虚则多在京沪两地活动,把依航弄去天津,冯虚便可就近……不、不对,刘国卿说他不知道冯虚背着他入了地下党,他说他们不清楚彼此的事业,他说——
他说的,我还能信吗?
我低声向依航笑道:“少挑拨离间,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刘国卿他两口子大费周章,把你弄去天津调教成共产党?你说的我一个字儿都不信。”
依航道:“你爱信不信,赶明儿我把刘国卿拽过来,让他当面和你说,你再信也不迟。”
我没搭理他,脑海中却不用自主地蹦出一个画面:太太和孩子们刚住进南城,我去与他们道别。离开后,在大姐家前门的街道上,刘国卿踽踽独行,手里提溜个烤地瓜。
依航像只斗胜的大公鸡,意气洋洋地踱了几步,见我面色灰败,越发自得:“你庆幸去吧,你是我哥,我还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要换别人,给你留口气能交差就不错了。”
我用尽最后一口中气,指着门道:“滚。”
依航朝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差点忘了,哥,我给你留脸,你自个儿把衣服脱了。”
我面红耳赤地伤心道:“不准侮辱我。”
“你自作自受愿得了谁?我看你光着身子,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低下头,闭上眼,手指颤抖地将刚刚系好的扣子重又扯开。
依航指了指身下:“屁股也得光,鞋、袜子都脱了!”
我颤声跟他讨价还价:“你给我留点体面。”
“脱!”
“依航!”
“我叫你脱!”依航一声咆哮震天响,“尊严都是自己给的,这话我原句奉还。我他妈把你当人你自己不当,非要当婊子,怨得了谁,再磨叽,我叫下人们都进来,让他们当面看着他们主子脱衣裳!”
我将嘴唇咬出了血,强忍着羞耻,赤条条像刚从妈肚子里蹦出来的大号哪吒,立在桌子后面,以挡住最私密的那处。
依航收了整套衣服,哼着歌头也不回,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我躲进被窝里,如同一个无所遁形的笑话,眼球上布满血丝,好像长满倒钩的鞭子,鞭挞每一寸在所难免的皮肉,深入骨髓。
假作真时真亦假,刘国卿,我究竟能不能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噜啦啦~
依航属于扭曲的俄狄浦斯情结,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世,只能从大姐那里得到母爱,受到大姐对老依的厌恶的影响,以及老依的忽视、重女轻男等等偏向,依航无法反抗老依所代表的“权威”,所以他只有臣服,并发现了权威的美妙,于是厌恶的同时,又开始崇拜权威。
崇拜与怨恨并存,换言之爱恨交加,导致依航阉割焦虑非常严重,由此诞生出浓厚的弑父情结,这个“父”自然就是老依啦~老依也是自食苦果——狮王总有一天会被年轻的儿子干掉的【笑cry】
☆、第二百一十七章
无所事事的日子乏善可陈,朝不保夕,又度日如年。依航送来了伤药,并两个面生的小丫鬟,嘱咐两人服侍我的日常起居。至于被我逃跑而连累的那俩下人,再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