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作者:夏隙
第42节
因为身世而刻意接近,最终成就一段孽缘,时也命也。陈年往事,当事人的心胸即便最亲近的后人亦无法揣度,我又替他们矫情什么呢?
我抬手挡住他的话,转了题目,笑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他一耸肩膀,“落水狗,丧门犬,一目了然。”
“谁问你这个,”我斜眼睨他,冲门外一努嘴,“我问的是那朵娇花。”
“嗐,有啥好说的,”他往后一靠,懒得眼皮都不抬,“去年汪精卫一死,底下人的心就散了。一把手的位置,白崇山没争过陈公博,又不服气。谁知没一年的功夫,日本人倒台,政府也垮了,白家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安排飞机去香港。只是白大小姐呢,不听话,偷偷跑去苏州听什么评弹,事发当时赶不回来,她哥哥就给留了信儿,说让她一回来就起程北上,到奉天投奔我来。”
我不怀好意地笑道:“她那位哥哥大抵以为你迷他妹妹迷的不得了,佳人自投罗网,哪有坐怀不乱的,没准也成就一段乱世姻缘。”
邹绳祖道:“你看多了?我对谁有意……”他顿了顿,接着道,“白小姐自视甚高,别说我对她无意,便是有意,人家也不会乐意。”
“听说你太太去了日本,你却留下来了,现在可后悔?趁着没安定下来,要走还来得及。”
我也就这么说一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邹绳祖经营这么些年,人脉四通八达,比我宽阔。我只能在吃喝上帮他,送他出去,却是无计可施了。
不料他却上了心,郑重其事道:“这话原是我要问你的。我能搞到去美国的船票,你若是跟我走——”他忽然将手指抵住鼻梁,轻轻闭上眼,微一摇头,苦涩道,“我又说傻话了,你怎么肯跟我走。”
“你就是为了问我这句话,才一直没动身,还让人打了?”我头一次觉得承不起他的情,他头上的旧绷带犹残留着暗沉的血迹,那血红得辣眼睛,刺激得鼻子、胸腔一起停歇罢工,却还要假作心大无知,以嘲弄盖衍,“你不是八面玲珑的吗,怎么心眼都给堵住了?你走走你的,左右没有老婆孩子牵累,不用管我,我好着呢。”
邹绳祖低声咕哝道:“知道你好着呢……没孩子,谁没孩子?你可是把安喜过继给我了,我走也得带他走。挺长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你给他放哪儿了,他怎么样?”
安乐出生以后,我会频繁地梦到她和安喜出生时的场面,醒来后把梦放在蒸屉上温了又温。这梦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刘国卿。我只想把这个梦吃进肚子里,静待它沤肥,然后再孕育出新的梦来。
“他啊……他安全得很,剃了秃瓢,在寺院里修行呢。不过这时乱,寺院闭门谢客,待政府接手了奉天的管理,才会开门。寺院中立,这个时候不会冒险出风头。”
邹绳祖讽刺一笑:“说是与世无争,实则……”
“慎言!”我急忙打断他,“在家人不妄议空门事,安喜也是由大师看过,与佛家有缘,而且入的是慈恩寺老主持门下,亏不着他。”
邹绳祖欲言又止,态度软了下来。这时春桃在外面喊“车来了”。我出去一看,杂七杂八的东西塞了半车。我回屋扶邹绳祖下地,瞅他那脑袋咋瞅咋不顺眼,便说道:“等明天重新给你找个大夫,这伤不能轻忽了。”
说着伸手去揭帘子,却身体一紧,被他狠狠搂在了双臂里。胸膛贴着胸膛,两颗跳跃的心脏一览无余。我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走吧,委屈你这么久,小河沿你还熟悉。小时候,我们在那儿一起玩过呢。”
他像一只遇到危险的鸵鸟,把脸埋进我的颈窝,不愿面对前方,一字字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哽咽道:“……你怎么就不能……不能爱我……”
我不言语,再次拍着他的后背。
其实他错了,我很爱他,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啊……
但我什么都没说,唯恐继续给他错误的暗示。无论摊开在阳光下多少次,“爱”这个千变万化,却又万变不离其宗的字眼依然会耍得我们团团转,不分高低贵贱,只要是人,都逃不过它的魔掌。
耐心地等他重拾脸面的山河,我拉着他的手一起坐上车。聊得投入,竟不知何时下过一场小雨,院墙是土筑,脚下流淌出一条弯小的细河,在低洼地汇聚成一汪沼泽。旁的几家都是砖砌,并不有泥泞。显而易见我们房院的不体面。
我与他都不向外看肮脏的环境。马蹄哒哒,不多时到了小河沿。同马姨细细交代了一番后,又打发春桃回到白小姐身边。
晚上回家,刘国卿跟我前后脚,他已买好了去北平的车票,不日出发。
我突然想起来小弟的行踪,便与他说了从大姐家六丫头处听来的消息。他锁紧了眉头,思索片刻,说道:“这样,我照旧去天津打听打听。放心吧,你小弟不会出差错。”
我只当着最后一句是寻常的安慰,并没放在心上。几日后,刘国卿动身去了北平,柳叔得知春日町只剩我一个人,来得更勤,时不常带来些孩子们的消息。说到太太领着一大家子已经在大北关重又住下来,只是孩子们还没开课,又不可耽误课业,太太便在医科大学的图书馆给他们办了通行证,犹以依宁去得多。如今开销尚足,但家里没个男人,终不成气候。
柳叔一门心思劝我回去看看,又知我与刘国卿的关系,便不好明说,只能偶尔渗透些偏见。我长久地拿不定主意。到九月中,邹绳祖大好。这日与他在小河沿河边走了一走,再送他回家。转身刚出巷子口,却是春桃正等着,见了我,忙说道:“依先生,我在这儿守了好些日子,朆见着你!我家小姐说,请您过来坐坐,快跟我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的小天使们,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哦也!
☆、第二百零四章
我屁都没准备,身上只着便服。九月天气微凉,外罩一件薄衣。刘国卿不在,还没个下人,日子过得实在糟乱。那薄衣马姨才洗过,却未熨烫,只为怕着凉受风而披。又与邹绳祖相熟,不必搞噱头,因此穿了出来。若与白小姐正式的会面,却稍显无礼了。
春桃急得直跺脚,辫子一甩,吴侬软语滴噜噜冒了出来。方言我是半句不懂,因此只做鸡同鸭讲,待她嘀咕完了,方讲明了打算:“你去回你家小姐,说依某明儿个晚上登门拜访,可是方便?若不方便,你明儿个早上再来这儿一趟,告诉我。”
春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了两声“好”,匆匆离去。第二日,她果然没有来。我照常去吃马姨的早饭,出门遛弯时,同邹绳祖说了此事。邹绳祖道:“你咋就应承下了?白薇不认识依先生,但认识刘先生啊!”
我这才记起,与白小姐相处,我化名“刘可舟”。白小姐尚蒙在鼓里,我却忘到后脑勺。虽如此,倒也不以为意,笑道:“今儿个晚上可有好戏看了。”
邹绳祖停驻脚步,我们正走到卧波桥正中。他侧过身探出桥梁,小臂没个纪律,一坐一立地越过护栏,肩膀向前聚拢。秋风先扫过他的鬓角,才来到我的头顶。他为我挡了风,自己却被吹迷了眼睛。
白小姐卜居于邹公馆,按旧例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那寓所里面还有邹太太的物件,却又新添了一位摽梅之年的小姐,邻里便关不住舌头,诟病纷纷。不过时局混乱,也就不再苛求名节。白小姐却迫切的希望给自己正名,她仍披着如上海时摩登的皮囊,打着邹绳祖的名头宴请沙龙,颇有些当家太太的样子。
政治是个比楸枰博弈更当局者迷的游戏。邹绳祖一朝被斩木揭竿,是底层人鼠目寸光的冲动。新晋的苏联军官、各党派高层,则看中了类似邹绳祖一类大商人背后的利益体。东北是个乌烟瘴气的烂摊子,外患结束,尚存内忧。经济决定政治,决定了掌权者,决定了话语权的多少。邹绳祖不仅代表了顺吉丝房和小盗儿市场,更代表了一批日资企业的态度。
邹绳祖如今关门谢客,低调行事;反之白小姐弹空说嘴,哗众取宠,有心人亦明白曲线救国的美妙。邹绳祖对此不予置评,他对政局、生意场的角逐放任自流。他人以为他不去日本,便不会离开中国;而我知道,他的目的地是美国。
当晚,我做了体面装扮,甚至抹了发油。揽镜自照,如同朝鲜人吃的那油头粉面的打糕,闻着喷香,造型又洒脱,可找回了当年对相貌的自信。但还是老了,眼尾延出了一道纹,眼里再不见意气飞扬的神采。
白小姐的沙龙在客厅,宴请了十位嘉宾。嘉宾的身份五光十色,尽是些闲神野鬼,于我,兴趣不大。有两位据说是有名的文学家,曾留学欧洲,通读古今中外的典籍,席间为着什么“阿尔贝蒂娜”劳动嘴皮子,连口茶都没工夫喝上一口,碟中糕点还进了白小姐的猫——阿辉的肚子里;还有一位从广东来的传教士,浸润奉天多年,操着一口白话味的东北话,只挑着萨其马吃,嘴上也不闲着,边吃边说:“诶,这东西我们那边叫‘杀其马’,我就搞不明白了,做这个糕点,还要杀一匹马?”
哄堂大笑。白小姐按住要逃的阿辉,掩嘴笑道:“我是上海人,可不懂这吃食,要问当地人最道地咯。”
一边笑一边向我使眼色。
——我刚到的时候,客厅已有五位客人。白小姐见了我,自是惊讶万分。但她做焦点惯了,不容许众目睽睽下失态,我便没多做解释,只自我介绍说姓依。白小姐跟人说与我是在上海的老相识,却是奉天人,今日在奉天重聚,实乃喜事。接着半真半假地笑问:“那当时说你是刘先生做什么咯,害我叫错。”
我笑着打水漂:“刘是内人的姓氏。民国了,汉人比满人混得开。尤其在上海,做生意还是要随大流。”
此话翻跟头折把式地圆了过去,碰到“萨其马”,却再次提起来。因说道:“这饽饽叫‘萨其马’,哪里是‘杀’?想是我们东北人平翘舌不分的多,传了过去,音也变了。”
白小姐分出一只手,捏起萨其马看了又看,好像在灯光下欣赏一颗宝石,说道:“你说的——什么?饽饽?”
“就是点心、糕点,我们叫饽饽。”
文学家之一道:“这个东西,满语才叫萨其马,翻译成汉话,我看书上说,叫狗奶子糖蘸。”
文学家之二道:“你看的是菜谱吧?”
广东传教士道:“狗奶子?还要用狗的奶?”
白小姐笑道:“瞧瞧,瞧瞧,越说越离谱了。依先生,还不来解惑!”
我无聊得紧,只想弄明白白小姐叫我来的目的——若是就这般将无聊人天马行空地凑一起打发时间,我还不如回家把《金粉世家》看完了!
可我还是在说:“又是以讹传讹,枸奶子可不是狗的奶,当写作‘枸杞’的‘枸’,就是枸杞的意思。不过现在没有用枸杞做的了。”
白小姐道:“可不是,看这上头花红柳绿的,有葡萄干有瓜子仁,还有青梅、挂花,可比单独的枸杞好吃哩!”
一个不留神儿,猫儿逃离了白小姐的大腿,不知去哪里作妖。不过只要它不再偷客人的糕点吃,白小姐也就随它去。
我想起这猫儿的名字,白小姐特别为此讲了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因为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化名阿辉,所以将此名赐给“最爱的猫咪”,以便纪念那段年少无知的爱情。
想到这儿,我再管不住嘴,阴损损道:“白小姐既然对满洲感兴趣,我就不客气,要再说一个了。您给小猫起名作‘阿辉’,是存了个念想,却不知我们满话里的‘阿珲’,是在叫哥哥。”
说完啜了口茶润嗓子。场面一时尴尬,白小姐的脸青青白白,像开了不健康的染坊。真是无聊透顶!我干脆要起身告辞,正当此时,又来了两位,恰凑齐了十一人。
我太太不擅搞沙龙,却也懂规矩,耳濡目染,我也清楚些浅显道理。十一个人,多出一个,是临时加进来的。而我是昨日才更改的时间,看来多余的那个,便是我了。
更没有不走的道理!
我欲起身告辞,看到姗姗来迟的两位大驾,忽然一愣!彻底打消了走的念头。他们一位是金发蓝眼的高大洋人,另一位则在我回国后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在南京政府做事的,我的顶头上司王美仁!
我捺住身形,顺手拿起茶壶,跋山涉水给并不正对面的白小姐添了茶,使刚才突兀的举动有了合理的去处。
白小姐热情迎接,却不起身,娇嗔地先叫那洋人:“伊戈尔!”又佯装赌气,腰条一袅,对我的上司道,“好嘛,王先生推三阻四有事忙,今天没抱愿望,您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叫伊戈尔的洋人——听名字是苏联人——习以为常地坐到白小姐旁边,原本在白小姐旁边的文学家之一竟也让了位置。我看着有趣,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说话。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了,”上司笑笑,双手一摊,“刚和伊戈尔忙完公事,马不停蹄赶来赴你的宴,你不肯赏口茶喝,我只好去别家讨了。”
话是如此,却不见他行动。白小姐吩咐春桃倒茶,又道:“我这儿还能差你一口茶的嚜?”
实在是新奇。白小姐长袖善舞,很有些交际手腕。她一个女人,又是众星捧月,深得男人喜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白小姐深知自己的魅力,此外,便是她与另外女人的不同——她还懂得男人“偷不如偷不着”的贱性。女人要把自己很当一回事儿,调教男人,需要若即若离、欲拒还迎、冷淡清高的法子。然而,自视甚高的女人是眼高于顶,白小姐是眼高于帽子顶,所以她是男人心中最美丽的小姐。
白小姐却会对一个男人放下身段说软话,我几乎听到了周围男人嫉妒满涨而破碎的心脏。
喝过茶,王上司逐个看过来,眼风在我脸上划过,然后笑问白小姐:“有生面孔,介绍介绍?”
他或许忘了我,我却记得他。两相寒暄后,白小姐又跟伊戈尔说话。言谈间方知伊戈尔是苏联的高级军官,指挥军队打退了日本流寇,风头正劲。
苏联红军是助人为乐的大英雄,文学家和传教士没了地位,只有讪讪然喝茶。他们插不进话题,白小姐便没有多讲小众的观点,张罗着开饭。客人们三三两两向饭厅走去,白小姐叫春桃领路,一个人落在了后边,轻声道:“依先生请留步。”
我呼出瘀滞填膺之气,看白小姐顺眼了许多,等待她真正要说的话:“白小姐请讲。”
“听闻邹先生幸得一位依姓故友照料,我本意要感谢一番。听春桃说,邹先生已经大好,只是换了地方,居住的具体地址不甚清楚。今日见是刘先生您,真是惊喜一场。”
这话说得七扭八歪,我又偏向邹绳祖,眼观白小姐画得娇艳欲滴的嘴唇,愈发似一口血盆。我啼笑皆非地眯起眼,不打算给她留面子,便说道:“邹先生与我自幼相识,亲如手足,谈什么照料不照料。只不过看他过得憋屈,没个好大夫看病,太太又不在身边,难免抓瞎。我心里也很不舒服。又不是街头流浪的乞丐,放着好端端的房子不住,非跑出去找罪受,您说说,他是不是傻?”
白小姐的脸上浮出愠怒,俄而收敛,面部线条却残留着不虞的蛛丝马迹,言辞随之冷硬:“这是来许的考量,依先生尽可问他。”
来许是邹绳祖许久不用的表字,却被一个外人拿来装熟,心里厌烦至极。从前在上海,只感受她有些姑娘家的娇气,并不察觉她的自私。可涉及到残缺,她却拿别人的东西来填补,还嘚嘚瑟瑟,公孔雀似的到处炫耀。当即不愿再留,说道:“依某还有事,多谢白小姐款待,便不留了。”
说老实话,日本人走了,普天同庆,余下的内里沟壑,我不想参与。我老了,只想着能和刘国卿有一天算一天的得过且过。王美仁的出现令我有着不好的预感。刘国卿尚未归来,东北明面上活动的国党日渐多了起来,又与苏联有了深入的接触,接手的政府大概快完成交接,新的时代要来了。
转身欲走,却被白小姐一把拉住。心高气傲的白小姐泪目盈盈,涌得又多又快。她低声哀求道:“依先生,让我去瞧瞧他吧,我真的很担心他。”
我僵了半面身子,女人一用“流泪”这个杀手锏,是个男人就没了脾气。我软着声音,说道:“方才的话,我说得重了——”
话没讲完,饭厅重又折返了一位,抬眼一看,上司王美仁王先生正环抱双臂,戏谑地望着我俩。听到话语断了,举起手道:“我刚过来,什么都没听见,过来催你们吃饭的。”
白小姐羞赧低首,扯了帕子往饭厅去,留下我和王美仁断后。我向王美仁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请”,他大大方方地拉住我胳膊,搂肩环腰,好像多年的铁子,只听他一个人谈笑风生地一同去吃饭。落座时,也就挨在了一起。
晚饭是西餐,我也吃不出个好坏,更没有很好的胃口,只做比划,不往嘴里送。席间不知谁讲了个笑话,我心不在焉,只附和地笑笑。忽然一只手摸了过来,我一惊,看向王美仁,同时伸下左手去挡,却被他抓住,掌心翻上,在上面写了个“等”字。
我垂下眼睛,心里不情不愿地凉了半截。
我加入党派,仅仅是为了打日本人,万不是为了混政治,与同胞拳脚相向的。
作者有话要说:信息量过大,一章没装下,下去码下一章啦,争取两章不会断很久~
快表扬我!
☆、第二百零五章
饭后,又用了一轮茶,方告辞。
白小姐送我们出门,挨个儿道了别,又对我欲说还休,渗得老子直起鸡皮疙瘩。两位文学家因这一个虚幻的眼神,瞬间统一了战线,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过女人的青睐,男人无法明目张胆的较量,他们只有像喷气的火车,窝着火气,飞快地不见了。
我与王美仁一前一后,转过两条街,才敢一同走进生意清冷的咖啡馆。他叫了一杯咖啡,我什么都没叫,只想用这态度催促他长话短说。
王美仁递来菜单,说道:“进了咖啡馆,总要点些什么,我请客,不必为我节省。”
我只好瞎指了一个,服务生报了名称,王美仁笑道:“哦,这儿的奶昔还不错。”
我不打算接受他的套近乎,挥手叫服务生下去,然后说道:“王先生,多年不见,难为您还记得我一个无名小卒。”
“依先生在奉天极富盛名,鄙人在南京,也看过你的资料。你是我手下的,事情做得好,我脸上也有光。”
“您过奖了。后来几年,我被日本发现了身份,不得不东躲西藏了一阵子,我以为,党内会判定我失踪。”
咖啡上了,王美仁又是糖块又是牛奶的折腾了好一番,仍腾出嘴巴道:“党内损失一名骨干,实乃憾事。我也是通过白小姐,了解到你还在奉天,今天特意抽空,见你一面。”说完哈哈笑道,“真是要感谢‘依’这个姓氏难得一见,姓依又与邹绳祖先生交好的,全奉天也只有一位了。”
我说道:“您这次来,是要安排什么任务?”
王美仁笑道:“也不是任务。你蛰伏奉天,为党内套取情报多年,现在日本人走了,满洲国亡了,你得记大功,也是时候恢复党籍了。”
我沉吟片刻,奶昔正欻了空子上来。这玩意儿奶香浓郁,类似化了的冰淇淋,很对依宁的口味。我则嫌太甜,但沉吟又不能叫人看出端倪,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笑道:“恢复党籍是好事,政府接手了东北的管理,我也能摆脱‘汉奸’的污迹,让人知道我在日本政府做事是情有可原的,是个卧底。”
王美仁道:“正是。接下来给你安排差使,也有了正当身份。”
我闻言没了笑容,叹了口气,深思熟虑后,换上一副真挚的忧虑面孔,问道:“王哥,这是咱哥俩儿私下里说,我也就这么一问,您一听一过。”
“你说。”
“政府接手了以后,对于其他党派,做何态度?”
王美仁道:“上面自有安排。听说现在正在重庆举行和平谈判,还没出结果。”
我又喝了口奶昔——一大口——清了清嗓子,说道:“王先生,我想让您知道,我既不是当官的料,也没有当官的意向。只想做个平头百姓,陪陪老婆,逗逗孩子,也就是了。国家大事,我不懂。”
王美仁道:“我看你是不想懂。如今虽然倭寇穷途,但是——”他压低了声音,凑得近些,说道,“但是又来了苏联人。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人家帮咱打日本,日本人解决干净了,他们还赖在东北白吃白喝不肯走,这也是‘外患’呀!”
我嘲弄地笑问:“如果是美国人,咱们是不就另当别论了?”
“美国人不一样,我们是用白花花的银子换他们的东西,这是交易。苏联可没说要银子!”
对话陷入僵局,一如这政局上青黄不接的时日。王美仁在等我想明白,但我不需要想得多明白——我不愿意内斗,我看到的多是战后物价飞涨、钱币不通、通货膨胀、民不聊生,这么个比受日本人压迫更要难活的日子,需要的是四万万中国人求同存异,放下私见,众志成城地发展经济,促进民生,而不是坐在会议室里吃着百姓的大米争权夺利!
我将剩余的奶昔一口气灌进嗓子,说道:“王先生,您给我些时间,等到谈判结果出来也不迟。那时候,才是真正需要人的时候。”
王美仁冷笑道:“你既然这样想,我只有允许了。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一日不恢复党籍,你便仍是民族的罪人。中国人自古最仇恨的不是敌寇,而是叛徒!”
他说完,留下钱起身走了。咖啡还剩大半杯,尚存温热,一如王美仁嘴里才生产出的诱降。我的嘴里是奶昔的甜,他的嘴里是咖啡的苦,而实际的情形恰是相反。他对国党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谜一般的信心,言谈间好似胜券在握。胜了又如何?关键时刻不休养生息,正如小病不治,还去外面蹦跶,一拖拖成了大病——死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国家!
回了家后,由于思虑过重,我小病了一场。马姨柳叔轮流来过,马姨带来了邹绳祖的问候,柳叔却带来个棘手的消息——依宁青梅竹马的小同学冈山平与母亲冈山纯子登门求助。
我正发着烧,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脑袋也转不大过来了,有气无力地问道:“他们不是要回日本的吗?”
柳叔愁眉苦脸道:“日子急,哪有那么多时间把日本人都带走?现在是士兵及其家属优先,可是冈山先生多年前,就在一次任务中殉职了。留下孤儿寡母,估计是走不掉了。”
我闭上眼睛,冈山凄惨的死状出现在眼前,外露的肠子几乎顺着眼球流入喉管。早上喝下去的半碗小米粥翻涌上来,弃胃而去,投入痰盂大敞的口腹。柳叔一边给我顺气,一边大呼小叫:“诶呀大少爷,您瞧我,就不该拿这事儿烦您!”
胸口不再窒闷,我漱了漱口,哑声道:“别介,冈山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的妻儿老小,我不能不管。只是住在大北关,人多眼杂,对太太名声不利。这么着,你悄么声的,送他们去东陵老宅,安顿好了,时不常去送点儿东西去,让他们就在那儿好好过日子吧。”
柳叔先头儿还“嗯嗯”应着,到后来睁大眼睛,“啊”了一声,说道:“就把宅子白给他们啦?”
“我欠了他家一条命——您甭问——区区一个宅子,等日后置办了新房子,再叫他们迁走就好了嘛。”
柳叔不大甘愿,却也照办,没几日便处理妥当。西药仍是稀罕物,中药又麻烦,没有药吃,我这病拖拖拉拉不带好。直到刘国卿回来,一进屋吓一跳,行李都来不及放,匆匆进了卧房,问道:“你这是……?”
我强撑坐起来,努力地用焕发的精神遮住病容,笑道:“病了呗,害的相思病。”
“别开玩笑,赶紧躺下。你这——我不在,你的日子就这么狗窝似的,也能过下去?也不知道给客厅通风,难怪生病!”
他一回来,有了靠头,揪紧的心一松,不多时便睡了过去,难得无梦。醒来后,家里施了魔法般焕然一新。刘国卿正围着盆边儿洗积攒的内裤——马姨毕竟是女人,她虽不在意,儿时我的尿布都是她洗的,但我毕竟已经长成了全须全尾的正经男人,太私密的物事也不好意思拿过去叫她洗。我自己会洗的,不过病着,吃饭都嫌累,实在没多余的力气做家务。
家里整洁干净,心情大好,又睡得充足,竟不再觉得难受。搬了个板凳坐在刘国卿对面,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媳妇儿辛苦了,刚着家来不及休息,就忙叨起来,为夫倍感惭愧。”
他无奈地拧干了手里那一团皱巴巴的布,说道:“你别来捣乱,回去躺着去。”
“躺好几天了,就盼着你回来。来来,咱说说话。”我笑道,“这次去北平怎么样,事情办得顺利吗?”
刘国卿道:“挨了顿骂,好歹达到了目的。婚离了,师父他们都已经回了日本,还是我亲自送的。”
我点点头,又道:“那我小弟……?”
他低下头继续搓衣物,佝偻着背,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而缩小身形:“你小弟……我没瞧见,但你叔公我见着了。他身体不大妙,大夫看了,也说不容乐观,大概熬不过今年冬天。我请了个人专门伺候着,过阵子,你还是亲自去瞧瞧的好。”
心里“咯噔”一声。我还好,这是太太那边儿的亲戚,今年,她难免要伤心了。
正说着话,忽然有敲门声。刘国卿甩了甩手去开门,来人是门房,递上了一张帖子。我凑过去好信儿,刘国卿打开帖子,我俩俱是一愣,竟是孟老板在大观茶园演专场的请帖。
上面只龙飞凤舞写了刘国卿的名字。我屏住呼吸,连喘气都不敢,生怕他闻见冲天的酸气,赶忙回房间卧床休息。
刘国卿捏着请帖,倚在门边道:“又难受了?”
“没有,有些困,”说着打了个做作的哈欠,翻过身,背对着他,又道,“你干活吧,我再睡一会儿。”
没一会儿,旁边的被子被掀开,悉悉索索一番动作后,他从背后搂住我的腰,脸蹭了蹭我的头发,说道:“几天没洗了,这味儿。”
“老子病着呢!”
刘国卿道:“坐了好几天的火车,累死了,我也睡。”
“你洗衣服去,睡什么睡!”
“那你也别想睡。”
我不吭声,闭目等待瞌睡虫的下凡。半睡半醒的时刻,依稀听到刘国卿道:“放心吧,我不去。你病着呢,我哪儿有闲心去看戏?”
霎时心里头踏实了,却在这时,又是一阵敲门声。我睁开眼睛,扭头和刘国卿大眼瞪小眼。刘国卿叹口气,认命地去开门,回来后手里又是两份请帖,神情古怪道:“是柳叔,说是一位白小姐送上的请帖,一份你的,一份邹老板的,请你们到大观茶园看孟老板的专场。”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大声说出来,爱不爱我!爱不爱我!yoyo!切克闹!我说一二你说爱!一二——
☆、第二百零六章
面面相觑。
我问道:“柳叔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