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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书时,我们学校有留日回来的教授,跟我们说起过,自明治维新末的几十年间,日本人曾向南洋贩卖了大量妓女,以谋取外汇。后来,日本颁布了废娼令,也就不再有唐行小姐了。但是这帮可怜的女人,却被当成了日本的耻辱……你知道么,”梁琇顿了一下,有些愤怒道,“很多都是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就那么被稀里糊涂地骗过去,卖过去了。”
秦定邦拧起眉头,放下了碗筷。
梁琇伸手搭在秦定邦的肘弯,“那人真说,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是那么说的……长崎的唐行小姐。”
“长崎?”梁琇有些不可置信,这是骂人的话吧,“长崎和熊本确实是出唐行小姐最多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可一时又捋不清头绪。
两人接着吃饭,话题又转向了别处,但这股不对劲,却在梁琇的心中野蛮滋长。
等两人吃完了饭,她眉头紧锁地端着碗筷到厨房。秦定邦看她面色凝重不言语,端起剩下的碗筷,也跟了过去,“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两人把碗筷都放进了水槽,梁琇没留意秦定邦的目光,一言不发地默默刷起了碗。
她一边洗着碗筷,一边看着水流,水哗哗地冲到碗筷上,不停地溅出水花。
她觉得,自己脑中有好多断着的线头,一点点地,开始慢慢地搭了上来,渐渐结成了一张网,就像破碎的拼图被一点点拼接,她先前那些觉得奇怪的地方,都被一一理顺了起来……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秦定邦,“我,好像知道了……”
“你怎么了?”秦定邦连忙扶住她的肩,“你知道什么了?”
“可能……”梁琇一脸不可思议地慢慢道,“那位屈先生,真不是一般人!”
第82章 “我的小多福啊……”
屈以申并没带回救命的神药。
他不光去见了藤原介,也去找了其他的关系,全都没有药。
说来也是,盘尼西林只有在美国专门指定的药厂才能生产,盟军管控极为严格。在这被日本紧紧把持着的上海里,如果真要有,恐怕也只有宪兵队里能存上几支,还不知是从哪里搞到的。
那个前不久被他托藤原介从集中营救下来的美国人,他也去问了,不出所料,那人也搞不到这么稀缺的药品。
他的白色别克刚在门外停下,就看到古大夫从房子里出来。
古大夫是他专门为胡三妹请的医生,这段时间,每半天会过来一次给老人诊治。有好医生上门看病,就省了病人去医院奔波的辛劳。
但是胡三妹的肝病恶化到现在这个阶段,古大夫其实也早已无计可施了。与其说治疗,不如说,每天也就是定时过来打止疼针缓解痛苦,再没其他能做的了。
屈以申见古大夫出来,便下车迎了过去。古大夫也快走了两步,“屈先生,我刚给老夫人打了止疼针。”
“辛苦古大夫了。”
“老夫人很坚强,也很乐观,从来也不跟我抱怨病情。”
“古大夫……”屈以申这段时间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今天寻药的处处碰壁,仿佛摧垮他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觉得前方真的是一片漆黑了。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跟我说实话吧,大约还有多久?”
古大夫顿了顿,屈以申的孝顺他是看在眼里的,此时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才合适。
“你就照实说,我有心理准备。”
“就这几个月吧……”在给胡三妹看病的这段时间,古大夫已经深深体会到这位屈先生是位难得的孝子,他心下不忍,又赶紧安慰道,“和我的言谈间,老夫人还是挺豁达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多守一守屈先生。”
只剩几个月了?
屈以申一时忘了回话,他本以为,怎么也能撑到年底的。
“我这边,会尽力减轻老夫人的痛苦,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些。”言罢,古大夫朝屈以申微微颔首,便离开了宅子。
屈以申仰头看了看天,久久无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理了理衣领,迈步往家门走去。
佣人听到开门声,便一路小跑地迎了过来。屈以申本以为胡三妹已经睡下,没想到一进客厅,便见她正坐在餐桌旁,望着房门,好像一直在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家。
见胡三妹没休息,屈以申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怎么还不让老夫人歇着?”
佣人有些委屈,“先生,我们早就让老夫人去休息了,但老夫人坚持要等您回呢。”
屈以申微微叹了口气,快步走到胡三妹身边坐下,餐桌上正放着一碗加了银耳和枸杞的小米粥。
“你看你一身的汗,是不是还没吃饭?”胡三妹摸了摸屈以申的手背,一脸慈爱道,“现在天这么热还这么忙,别这么拼命了。”
屈以申盯着这碗粥,眼底渐渐开始发热,他笑着答道,“本来我已经吃了,但一看到阿妈给我熬的粥,就又饿了。”
', ' ')('胡三妹现在脸色更加蜡黄,精神也很不济,一直病恹恹的,可一看到儿子回来,就能立刻提起神。
佣人在旁边又说:“我们本来不让老夫人辛劳的,但老夫人怕我们掌握不好火候,坚持着要亲自给先生熬粥。做好了后,又给盛出来放到桌上晾凉。怕您回来喝时太热了,燥的慌。老夫人一直守在这里等着您呢。”
屈以申“嗯”了一声,装作扭脸看向房门,硬生生逼回眼里的湿气,才转回头笑着对胡三妹道,“那我更得多喝一碗,阿妈吃了吗?”
“你吃吧,我刚已经吃过了。”胡三妹把粥碗往屈以申面前推了推。
屈以申拿起勺子,满满地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一股又软又糯的甜香,里面是加了冰糖的。
他从小就喜欢吃小米粥,那时小米很贵很难得,可胡三妹总是能想法弄到一点,熬粥给他喝,有时候要是放点糖,能让他高兴好半天,而她自己,却一口都不舍得吃。
后来,生活终于有了起色,再后来他们一起到了上海,这期间,她都一直熬粥给他喝。
多少年来,胡三妹对所有为屈以申做的事,都无比精心。直到现在,但凡自己身体支持得住,都会亲手做给儿子吃。她这个健康状况,早已经谈不上什么胃口了。但是能看着儿子吃她给做的饭食,狼吐虎咽津津有味的模样,她就能觉出无尽的满足。
而对屈以申来说,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只有阿妈给他熬的这碗粥,才能让他找回平静和安宁。
“阿妈,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没看我都能起来给你熬粥了吗?”胡三妹看着儿子爱吃的样子,笑着安慰他道,“古大夫刚走,他给我打了镇痛药,现在没那么疼了。”
“那就好。”屈以申点了点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
“哎呀,慢点儿,锅里还有。”
屈以申三下五除二喝掉了一碗,像小时候那样,把空碗朝胡三妹比量了一下,“阿妈,我扶你休息吧。”
胡三妹抬起捂着肚子的手,扶上椅子扶手,“也好。”
屈以申连忙起身,把老太太慢慢搀扶到里屋床上,“阿妈,你睡一觉吧,休息好了,病才能好得快。”
胡三妹勉强笑了一下,听话地躺下,“我的小多福啊,真是长大了,要我替你操心的事,是越来越少了……”临了她又伸手摸了摸屈以申的头,“儿啊,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最好能找个可心儿的,踏实跟你过日子,再生个一儿半女的。那样,阿妈在那边,也就彻底放心了。”
屈以申握住她的手,“阿妈说什么呢?赶紧休息,别胡思乱想的。”
应该是太累了,胡三妹脑袋沾了枕头不久,就睡着了。无声无息的,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屈以申并没有离开,他守在阿妈的床边,一定要确认她还有呼吸,才能稍稍放下心。
他一直看着胡三妹枯瘦蜡黄的睡颜,时钟好像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在走着倒计时。此生的母子缘分,正滴答滴答地往尽头一路奔去,那脚步越走越急,催得他心直颤。
胡三妹现在还穿着丝质的长袖衫,六七月的上海已经非常热了,家里的佣人都穿着短袖,但她还执着地穿着长袖。
屈以申明白,她是在遮挡着左臂后方的那条巨大的伤疤。那处伤让她一直抬手困难,多少年了,越来越严重。
当年,胡三妹从几条野狗的嘴里把奄奄一息的他给抢了下来。正护着他要逃的时候,其中一条恶犬,冲上前来一口咬住了胡三妹的左臂,尖牙深达筋骨,撕扯得皮开肉绽。当时她把他死死抱在怀里,是急中生智捡了路边的树枝疯狂反击,才打退了那帮索命的畜生。
如果不是胡三妹舍命相救,恐怕他早就成了一缕小小的魂魄,飘荡在马来亚海岛的上空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拼死救下他的善良女子,在最初,竟被他在心底深深地嫌恶。
这份罪恶的情绪,他掩饰得很好。全世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时深藏心底的想法,也只有他自己,至今仍然对曾有过那样的想法而无法释怀。以至于他每每回想,都会被良知折磨。
这个行将就木的枯瘦老人,越是倾尽全力地呵护珍视他,他越会觉得,当初她救下的是一匹白眼狼——
一个冷血刻毒的混账东西。
尘封的往事,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一时抵挡不住,心跳又快了起来,不得不闭上眼睛。
那些再也不愿回想起的记忆啊……
现在,“母亲”二字于他而言,当然就是胡三妹。但他是有亲生母亲的,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善良懦弱的长崎女子,名叫山口纯美子,一个至真至美的名字。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在马来亚的那个小岛上,他原也是有个家的。
家里有妈妈山口纯美子,有爸爸藤原次郎。
而他那时,还是藤原宽——
那个藤原家的……大儿子。
第83章 百世难还
那时的日
', ' ')('子,艰难、贫穷,但多少,也还有点家的样子。
妈妈操持着家务,爸爸在锡矿上做工头。爸爸脾气不好,回家后总是抱怨,恨老天无眼对他不公。
他这个曾经的日本陆军第二军的士兵,当年在旅顺杀红了眼,一时得意没留神,被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的小少年,拿菜刀砍伤了后背。他因此身负重伤,竟然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后来的晋升。不得已,军队待不下了,才去了南洋谋生。
藤原次郎一直心比天高。被几菜刀断送了在军队的前途,沦落成了个在马来亚锡矿为华人矿主打工的工头,心里发酵焖烧的怨忿,让他整个人的想法都变得更加扭曲。
在他心中,中国人就是劣等民族,但他却要屈居其下。因此他更痛恨中国人,并且把这份深深的鄙夷和入骨的恨,都灌输给了小藤原宽。
那时,藤原次郎会反复跟儿子炫耀甲午战争时,他在旅顺的“光辉战绩”,吹嘘他是如何威风地在那里恣意屠戮,如何比其他人杀得都要多,都要快。
藤原次郎虽然身处低谷,但出人头地的心并没有死。可笑上天还真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有次路过一片橡胶林时,他救下了一个被蛇吓傻了的小姐。本是一个无心之举,没想到却铺就了他未来的飞升之路。
算是他走了狗屎运吧,那个小姐竟然是日本陆军中将的千金,当时恰好去南洋游历。小姐正值妙龄,对爱情和婚姻正充满着幻想。藤原次郎那时一身腱子肉,男子气十足,尤其擅长甜言蜜语,把相貌平平的将军之女夸成一朵花。那小姐对这救命恩人可谓一见倾心。藤原次郎也瞬间嗅到了机会,骗她说他是孤身一人。
呵,随随便便一个谎,便把家中的妻儿抹得一干二净。
藤原次郎连诱带哄夺去了那小姐的贞操,换得了女孩的死心塌地,非他不嫁。之后,他随小姐回到了日本。
起初小姐的将军父亲对藤原次郎很不满意,即便女儿寻死腻活,也不为所动。
转机出现在将军得知藤原次郎当初在甲午战争中的表现,他后来专门命人去第二军核实档案,得到回复此人确实作战英勇,便觉得藤原次郎也许是可造之材,最终勉强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随后,借助岳父的势力,藤原次郎重回陆军,凭借其一贯的狠辣诡诈,一路高升,直至身居要职。
被抛弃后的藤原宽生活无着,其母不得不又继续操起了皮肉生意。他那时太小,并不懂那到底是什么营生。只记得爸爸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妈妈成天以泪洗面。
再到后来,妈妈身边总是有不同的男人,而且她动不动就会生病,甚至起不来床。
有一次,妈妈在家里的洗澡桶里洗澡,他不知道进了屋,才惊讶地发现妈妈满背的伤口。妈妈一见他进屋便让他赶紧出去,但那些狰狞的伤,他却再也忘不掉。
等到他慢慢长大,才越来越明白那些伤意味着什么。一道一道的啊,就像狠狠剜在他心上的疤。
其实,关于妈妈的很多细节,他都不记得了。如果推算,她应该是十几岁就被从长崎卖到了马来亚,死时不过才二十出头。一个苦命的长崎小女孩,离开日本时,还以为是奔赴天堂,最后,却只化作一小堆枯骨,躺在了岛里一片偏僻的坟茔里。
现在,那荒冢应该早已野草丛生,无处可寻了。
但他却清楚记得妈妈在临终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希望他不要去恨藤原次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她要他感谢藤原次郎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们母子几年安稳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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