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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约定的时间到了,梁琇却并没有出现。
开始他们以为是路上出现了问题,可能会来得迟些,可到了原先课都该上完的时间,梁琇依然没来。从他们结识,梁琇就从来不是做事没有首尾的人,约好的什么时候,她就会什么时候到,一旦有事来不了,她肯定会提前一天打电话。
今天这样的情况实在反常,几个人不由地都紧张起来。
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除了七十六号动不动就出来为非作歹,甚至有的日本人也会穿成便衣进租界胡乱抓人。
池沐芳是越想越害怕,尤其秦安郡经历过先前的恐怖事件,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小女孩抓起电话就开始拨梁琇留的房东太太的电话号,可一连打了几次,始终没能打通。
人就是这样,一旦往坏处想,就会越想越糟,一直想到不可收拾,紧张到无以复加。池沐芳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竟然在客厅里焦急地打转,来回踱起了步。
秦定邦回家时,正看到母亲、妹妹还有小侄子在沙发那边坐立不安。
他赶忙走上前去,“母亲怎么了?”
“梁小姐到现在都还没来……”池沐芳看到儿子回家,可算有了主心骨,语速越来越快,“她从来不会爽约。有事也会提前告诉我们。今天的课是约了好的,昨天她没打电话说不来啊,可到现在都没过来,安郡给她房东打电话也打不通。”池沐芳看了眼守着电话的小女儿,声音有些发颤,“邦儿,现在外头那么乱,我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你上次是不是送过梁小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母亲不要着急,我这就去。”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披上大衣,疾步走向屋外。
秦定邦一路疾驰,把车开到上次停的弄堂口,但是并没进去。整个巷子里密密麻麻住了那么些人家,他站在巷口,也不知梁琇住在哪门哪户。正想拦住一位迎面走来的路人,却见身边闪过一个女子,正散着头发飞也似地向前跑去。
“梁小姐?”
梁琇又冲出去两步才收住脚,吃惊回头,“……秦……秦先生?”
“秦先生……你怎么……怎么在这?”梁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母亲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秦定邦走向她。
“真是……实在太抱歉了,”梁琇站在那里喘了好几口,“我今天一直忙到现在,实在脱不开……我得赶紧回去给安郡……打个电话。”
“不用打了,你们楼下电话坏了。”
梁琇一听这话,更窒了一口气。
“我这没事了,呼……实在太抱歉了,让秦夫人担心,也给秦……秦先生添麻烦了。”梁琇一时满是歉意,还在气喘吁吁。
“梁小姐没事就好。”秦定邦朝梁琇微一点头,转回身走向了车。
梁琇则微微欠身再次致歉。
有秦定邦回去告诉他们她没事,她就不用再急急忙忙跑回去打电话了。所以,今天让她提着最后一口气的事情,也不在了。
她终于可以尽情地,散架子了。
她慢慢走到墙边,后背跌靠到了冰冷的墙壁上。直到这时她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所有力气都已被抽空,她彻底虚脱无力了。
她身上脸上都是汗,刚一站定冷风就扫过来,一直灌进后背,冰凉冰凉的,她拢了拢围巾,依然还是冷。虽然节气上是春天了,但夜晚还是寒冷刺骨。砖石墙上的寒气趁她不备,顺着她张开的毛孔肆无忌惮地涌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这要命的天,是在成心让她更难熬。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她无法呼吸。直到现在她终于觉得自己是真招架不住了。胃痛更像一个伺机而动的魔鬼,开始露出爪牙,欺负她,折磨她,生怕她好过一点点。梁琇越发感到自己一点能量都没有了,她走不动了。
秦定邦上了车后,扭头望了望车外。
他看到梁琇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气,这么冷的夜里,她呼出的白气很急。之后她倚在了墙壁上,后脑抵着墙。仰着头静静地望着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和他之前看到的梁小姐,完全不一样。
秦定邦轻轻关上车门,在车里等了会儿。他想等着看梁琇往家走,但她却一直站在那,之后,竟然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来,跌坐在了地上,蜷起身体。
秦定邦一惊,连忙下车。他走到她身边,蹙眉看着她。此时的她,正紧闭着眼睛,一手抓着围巾,另一只手抱着膝,下巴抵在膝盖上,脸色煞白,汗不停地渗出来。
“你生病了。”
梁琇倏地抬头,“秦先生?秦先生没走?”
“你生病了。”秦定邦重复道。
“没有,就是刚才跑的,有点累了,好久没这么跑了。秦先生回去吧,我没事。”梁琇想站起来,但是浑身攒不出一点力气。
秦定邦向她伸出一只手。梁琇顿了一下,一手撑地,一手拽着他的手,借力让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衣服后面的土。
秦定邦盯着她不停出虚汗的脸,“渴了,方便讨杯水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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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琇有些惊讶,又恍然大悟,顿时倍觉失礼,“抱歉,怠慢秦先生了。”她理了理围巾,“秦先生随我来吧。”
秦定邦跟在梁琇的侧后方——她今天不对。
夜晚冷冽,巷子里的人很少,他静静走在她的身边,一路无言。
一直跟着梁琇走到楼下,看着她走上楼梯,他并没有跟着进楼,转身就要离开。
“秦先生,你不是……”
“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梁琇一阵纳罕,还想走下来再送一送。
“留步。”秦定邦没多言语,抬腿就走。
梁琇只觉得今天这个秦先生好奇怪,但也依言回身上楼。不料眼前一黑,一下子向前绊倒在楼梯上。
秦定邦才刚迈出几步,一听到后面的动静,立即返身走到楼梯边,看到梁琇正狼狈地爬起来。
他觉得,还看着她进屋吧。
梁琇知道自己的狼狈相都被秦定邦看到了。如果放在往常,她可能会觉得尴尬,但在今天,她也只是拍拍手上的灰。
“我屋里有茶,秦先生不嫌弃的话,喝杯茶再走吧。”梁琇坦荡道。
秦定邦没有再拒绝,跟着梁琇进了屋。
灯光亮了起来,这是一件特别朴素的小屋,屋里陈设几乎可以说是简陋,但是非常干净整洁,门口和窗台各有一盆花。
梁琇让秦定邦坐,然后洗了手,去给他准备茶水。
秦定邦没有坐。屋里的桌子上放了一些书,旁边还有一把椅子,梁琇应该就是在这里,给安郡他们准备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学问吧。
桌面上还放着一份报纸,是《上海周报》,二月八日的,已经过了有些天了。他看到报纸敞开的一面,有篇文章被梁琇做上了密密麻麻的记号。
连看报纸都做标记。
秦定邦随手拿起报纸,看向了标题——
《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
他顿时眉头紧锁,迅速接着看了下去。
江南惨变,亲痛仇快,而军事委员会通令与其发言人及重庆中央、扫荡、益州、商务、时事各报纸则对新四军任意污蔑,曲解事实,混淆听闻。即较公正之报纸而在言论统治之下,亦不能揭露阴谋,发表公论,致黑白不分,沉冤难明。吾人为使国人能明白事变真相,揭露内战阴谋,以挽救目前严重危局起见,特择其有关重要的八项,分别说明如下……194128《上海周报》转载 1941119《新华日报》揭露皖南事变真相的《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此处引用原文开篇片段。
眼前这一篇,和之前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说法,都不一样。
但是,他信这一篇。
他太知道上海沦陷前,那帮国府的人有多阳奉阴违了。砍向鬼子的刀软绵绵,捅向自己人的刀,刀刀见血,这不正是很多国府政客的风格吗?
看完全文,秦定邦只觉得自己出离了愤怒。
梁琇端着茶过来,发现秦定邦看文章的眼神锋利如刀。
“秦先生,喝茶吧。”
秦定邦抬头看着梁琇摇摇欲坠却强打着精神的模样,又看向这篇被她狠狠标记过的转载,他压住刚才看文章的怒火,轻轻说了句,“打仗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家,先顾好自己。”
这段时间这么多事一齐压在她身上,梁琇本来就一直在克制着情绪,一听这话,她心中莫名窜起一股火,像点着了的炮仗一样,不假思索道——
“难道中华儿女,就只有儿,没有女?”
秦定邦没料到眼前这个正生着病的虚弱姑娘,会径直堵过来这么一句话,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她。
梁琇没去管秦定邦的目光,把泡好的茶放到他身边的桌子上。随后转身拿起一个小水盆,倾身往窗台上的秋海棠花根上浇了点水,又把手蘸上水往叶子上掸了掸。
她今天的状态非常差,心情沉到极点,实在没力气跟雇主家的少爷多理论什么。她掸完了水,擦了擦手,便从秦定邦手里抽走了报纸,又走向窗边,“我给这家的‘外译论丛’投过稿,赚稿费的。”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秦定邦是真觉得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是应该被保护的。
梁琇没在意他的道歉,只一动不动地站在秋海棠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报纸,最后,终于哭了出来。
第16章 “不是,家里人。”
秦定邦第一次看到梁琇这个样子。
这个印象里一直飒爽果敢的姑娘,现在正对着一盆花在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带你去医院吧。”秦定邦看到她额头一直在往外渗着汗,脸上不见一丝血色,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打颤。
梁琇抬手抹了两把泪,“不用。我饿了,胃疼。”
她确实是饿了,她觉得她的胃,正在慢慢吃掉她。
秦定邦轻叹了口气,“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 ' ')('“不用,秦先生已经看到我安全进了屋。你回家吧,要不然秦夫人该担心你了。”
“走吧,再不吃东西,胃就要彻底坏掉了。”看她这么犟,秦定邦心底渐渐生出了焦躁。
就在此时,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叫卖声,“卖粥嘞~~”
是糖粥担!
梁琇缓了缓,努力收起眼泪,朝秦定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秦先生,我有吃的了。”说着推开窗户,朝楼下喊了声“我要买粥。”
随后她赶紧转过身,把报纸放回桌上,又熟练地取出一只小锅,放在一个拴了绳的小篮子里,又往篮子里放了点钱,沿着二楼的窗户把小篮子顺了下去。
秦定邦跟着走到了窗前,只见外边的路上有个上了岁数的男子,正挑着一担吃食。刚才就是他的叫卖声吧。
“今天卖什么粥呀?”
“今天是糯米莲子粥。”
那人抬头答道,身边又走过一个油饼挑子,梁琇并没有喊停,看来现在是不想吃油饼。
“给我来一份粥吧。”
“好嘞。”
“小姐,还有烫山芋呢,要不要?”
梁琇转头看了眼秦定邦,“要两个。”
两人都站在窗前,他离她很近,屋里的灯光照在她侧颜上,能清楚看到她瓷白的脸上,有婴儿那样的细细绒毛。
梁琇就像从井里往外提水一样,把装着粥和山芋的小篮子一下一下拽上了二楼。
梁琇收拾了下情绪,她不能放纵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今天她曾不止百遍地在心里问,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但就在刚才,她想明白了,她得让更多的好人能长命。一味地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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