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默默地盯着萧子良,不过是一个晚上,几个时辰,皇上似乎老了好几岁,似回光返照的人一般,青白的皮肤上附上一层极不正常的潮红。他身形微微佝偻,但脸上的神情肃杀,不容侵犯。皇上冷声道:“彦孚,开城门。”
萧谌微微诧异:“皇上?”
皇上看也不看萧彦孚,向萧练微微抬了抬手,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城墙的阶梯,他身形佝偻,步伐却坚定。
皇上搭在萧练手臂上的手,手指劲痩,骨节分明。他已是迟暮的老人,眼角向下微微垂下,下垂的脸部肌肤连带着嘴角也微微向下弯曲,但他身上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决,这是身居高位者才会有的气质。半生的血雨腥风,似乎浸进了他的骨髓,他默不作声地站在城门前,让周遭的空气变得森冷,让月色染了血。
第二百四十七章 兵临城下2
朱红的城门打开,一扇门,门内门外两个光景。
门外是萧子良与王融的三千兵卒,气势雄浑,火光映天。
门内是已然苍老的齐武帝在萧练的搀扶下立于空旷的城门内。齐武帝身后是金銮殿,是未央宫,是权力之巅。
他身后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何婧英、萧昭业、萧谌、范贵妃四个人而已。
但他眉宇间尽是杀伐之意,隔着城墙,隔着城门,在夜色下也让他对面的人感到一阵寒意。在对面的人眼里,他背后的风声都成了战场擂鼓,金銮殿的金色瓦顶,都似金戈铁马。
齐武帝,以一人之力便可让三千兵马心生退意。
萧子良微微发抖,手心都出了汗。
王融附在萧子良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事已至此,我们万万不可退缩。宫城内只有羽林军两千,城外有沈文季。只要我们带兵进城,明早太阳升起之时,便是王爷您登顶之时。”
萧子良从小惧怕皇上,如今在皇上的重压之下,只觉得呼吸都不畅。他艰难地开口道:“元长,或许不用如此,你不是还准备了钦天监么?我们让陈陨准备一下,只要他面呈皇上,说不定……”
王融急道:“王爷,那钦天监的说辞原本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准备的,哪里是要说给皇上听的?现在皇上难道还听得进你我跟他说什么月入太微?现在我们若不动手,那就只会死无葬生之地!”
萧子良更加惊慌了:“元长,也未必会如此,你王家是我大齐砥柱,皇上未必敢动王家。我们只要储君之位而已。皇上现在无恙,萧法身就没有弑君,我们就算现在带兵进去也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就算成了事,那也要遭天下人唾弃。”
眼看临门一脚萧子良竟生出了退意,王融心急如焚,双手因为强行压抑着情绪青筋暴起,但他始终无法对萧子良说出一句重话:“芸英,我们只要现在进宫去,城外的兵进不来,我们三千兵卒对两千羽林,等到明日天亮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就是由得活下来的人去说!”
萧子良浑身一颤:“你……你要本王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吗?”
王融气结:“我们把合欢散交给媚夫人的时候,该做的不就已经做了吗?云英你信我,我们这时候进去有七成胜算,何况皇上早已病入膏肓,我不知为何现在皇上能站在这里,但他定然支撑不了多久了。云英,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萧子良还是犹豫,这是他一直敬仰的父皇。他忆起小时候,那时还是前朝天下,他与先太子萧长懋与前朝的皇亲国戚一起,都在太学听学。他们萧氏一族能征善战,且太祖管教甚严,与前朝的那些整日里荒唐纨绔的皇子们自然是云泥之别。
太傅惜才,太学里一众学生中,总是更偏爱萧长懋与他。齐武帝萧赜也是,自己的儿子比皇子还聪明,自然是脸上有光。只是无论是太傅还是萧赜,都下意识的回将萧长懋与萧子良放在一起比较。
萧长懋自幼聪颖,可萧子良觉得自己也不差。萧长懋能背的诗,他也能背。萧长懋的字写得好看,他便昼夜练习,他要比他写得更好看。
但唯有一点他比不过萧长懋,萧子良身体自幼羸弱,小时候就是个药罐子,骑射两项他始终比不了萧长懋,他不能像萧长懋一样跟着萧赜去前线。所以一直以来比起他来,萧赜更加偏爱萧长懋一些。
但他自认为自己心性坚韧,着一点点小小的差距并没有挫败他。一碗碗的药,苦得让人恶心,小小的萧子良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每日都将一大碗药灌进自己喉咙里。到自己年岁大些不那么容易生病了,他就比别人更加努力地习武,终于他骑马也能赶上萧长懋的速度,秋猎之时他也能射得一只火狐。
他努力多年,就是为了得到萧赜的一句赞赏。他得到了,萧赜也曾赞赏他,但他得到的却远不如萧长懋多。萧长懋可以进入萧赜的书房,与萧赜共谋大业。他满腹经纶却只能被关在书房之外,一腔热血在寒风中被吹得冰冷。
他不甘,他自请去南徐州,一步一步跻身朝堂。有他在日子,南徐州富足安定,前朝宋帝给了他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做嘉奖,但他看也不看,他只想得到自己父亲的赞赏。但萧赜只是不轻不重地赞扬了他一句,就又将书房的门关上,与萧长懋商讨大事。他在书房外就像是一个小丑,一个局外人。
终于前朝不施仁道,尽失天下民心,他的祖父萧道成与萧赜在广陵起事。就像一个火星子落入干草垛里,只一会儿就焦原遍野。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像萧长懋一样站在父亲身边,站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他镇守盆城,豁出性命将萧赜从乱军中救出。
后来天下平了,萧道成立下明旨大齐由嫡长子继位。
他的梦碎了,就像是一个做了无数努力想要从父亲手中挣一颗糖来吃,挣一个赞赏的孩子。他做了所有的努力,却发现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一颗糖给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多看他一眼。
终究意难平,终究不甘心。
萧子良抬头,隔着城门,看见那个自己敬仰一世的父亲,眼中是厌弃,是警告,是杀意。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只能怯怯地躲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云英!”
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呵斥终于将萧子良出离的魂魄拉回来了一点。
“云英!不能再犹豫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个位置本来就是血海尸山堆成的!”
王融与萧子良相识十余年,他的犹豫王融通通看在眼里。不能再等了,再等只能万劫不复。王融这一刻再顾不得萧子良如何想。萧子良不开口,他只能帮助萧子良开口。
王融朗声道:“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晦涩得看着王融,眼中渐渐有了嘲讽。
范贵妃站在皇上身侧,怒道:“王大人,我大齐祖训立嫡长子为储君,如何由得你置喙?”
王融不与范贵妃争执,只又重复了一遍:“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王融不过是在动兵前,用这种拙劣肤浅的方式给自己信心,也唤醒自己身边的人。
何婧英立于皇上身后,手心微微出了汗,何胤为何还没来?若是等到动起手来,他们究竟有几成胜算?
萧昭业也是一样的心思,眼神越发的阴鸷,似淬了毒。可他手中无剑,再烈的毒药,也扎不进敌人的胸膛。
仿佛是王融拙劣的说辞终于唤醒了身旁的人,也仿佛一个“贤”字刺痛了人心。
萧子良在黑夜中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父皇,儿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眼眸微闭,再次睁开时已如鹰隼。萧赜的声音沙哑深沉:“彦孚,将我的马牵来。”
两千兵马迅速在皇上身后集结。
那匹随着皇上征战沙场的老马被萧谌牵了出来。皇上抚了抚马鼻子,从容道:“又见面了。”
萧赜从没有想过这匹老马还能有与自己一同上战场的一天,即便这个战场只是在正阳门外,敌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萧赜的眼神有些落寞,戎马半生,垂垂老矣,终有今日。
皇上在萧练的搀扶下骑上了马,早已没有少年时的潇洒,但却有身居高位者的威严。皇上骑在马上低下头温和地看着萧练:“和尚,这里不适合你,你站一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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