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分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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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人来人往,充溢消毒水味。周都提着袋子匆匆从电梯出来,拐进走廊的一间病房。

今天阳光很好。他一眼看到坐在床上的程嘉余,轻飘飘的病号服在阳光下透出亮,映得他皮肤苍白细腻。程嘉余的妈妈坐在床边,一脸憔悴。她与程嘉余说话,牵着他的手摸他的头发,程嘉余低着头,偶尔回应。

那场车祸让程嘉余摔断了肋骨,一条腿骨折,其余除了身上的擦伤和淤青外,没有大碍。

但程砚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浑身多处粉碎性骨折,脑出血,飞溅的玻璃插进他的肺部。

程母见周都来了,站起身:“小周来啦,真麻烦你天天来帮忙。”

周都过来把袋子放在床头,“不麻烦的,阿姨。”

“那阿姨就去楼上……”程母的声音转小,“......去照顾他哥哥,拜托你多陪陪他,小周。”

周都认真点头,程母便走了。周都将饭盒从袋子里拿出来,一层层往小桌上放,“看,嘉嘉,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还好你口味不重,我就多买了些。”

程嘉余发呆很久,才回过神来看着桌上的饭菜。周都掰开筷子,端着碗夹起一片青菜,“我喂你吃。”

程嘉余问:“哥哥吃饭了吗?”

周都顿住动作,他不知如何开口,但最后还是小心翼翼说实话:“你哥哥……还没醒。”

程嘉余就不说话了。周都担心看着他,程嘉余的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没有光的瞳孔,像灵魂被抽离。

“嘉嘉,不管怎么样,先吃饭好吗?你现在太瘦了。”

过了很久,程嘉余才抬起手,接过碗。

“我自己吃。”

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周都能看出来。但他还是一口口咽下饭,直到全部吃完。

周都出去倒了一杯热水,过来递给他。程嘉余接过杯子,“谢谢你,周都。”

“我们俩说什么谢谢。”

“你回去吧。”程嘉余低着头说,“你还要上课,不用总是来医院照顾我,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

周都抓抓头发,“嘉嘉,你别想那么多,程阿姨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帮忙是应该的。而且就算不是为你,我也还是要来医院,我哥他......”

周都说顺了嘴,停顿一下,清清嗓子。程嘉余一怔,“你哥哥怎么了?”

“他......他生病了。”周都的声音变低了点,“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他正在病房休养。”

程嘉余捧着水杯,袅袅白雾晕着他透白的脸,令他看上去模糊脆弱。

“周都,你不要有事。”程嘉余轻声说,“你一定要健康平安。”

周都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接着鼓起勇气,将程嘉余轻轻抱进怀里,搂住他柔软的短发,“我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

程嘉余的腿做了手术,慢慢地好起来。周都每天都来看他,给他送饭,推着他去医院楼下晒太阳,后来程嘉余能够拄着拐杖慢慢自己走,他就跟在程嘉余身边陪他走路,逗他开心。

程嘉余也配合治疗。他听话吃药,吃饭,复健,周都拿手机翻有趣的视频给他看,他就低头一起看,偶尔笑一笑,周都和他说话,他都应。

除此之外一个人的时间里,半句话不说。

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周都回学校去上课,程嘉余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指尖,光的每一星点都像柔软的蛰刺扫过皮肤,令他的一切渐渐回到真实的人间。

消毒水味,陌生的邻床病人,医生和护士平静而匆忙,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经过,窗外天色湛蓝,楼房高高低低铺开,墙上千百个小窗都是千百种不同。

程嘉余从黑暗中逃了出来,噩梦归于尘埃,代价是彻底粉碎黑暗的源头,再无回头之路。

他拿过床边的拐杖,撑着站起来,慢慢往病房外走。有路过的护士注意到他,喊一声,“程嘉余,你不要到处乱跑呀。”

“姐姐,我去楼下晒太阳。”程嘉余乖乖站在原地,“我自己会回来,好吗。”

“那你等一下,我去给病人拿个药就陪你一块下去。”

护士匆忙给两个病房的病人拿完药,再跑出来时,走廊上却已不见程嘉余的身影。

程嘉余走进电梯,看着电梯层数变换,再叮的一声停下,电梯门打开。

他支着拐杖走出电梯,循着指示牌一步一步找到隔离病房。隔离病房大门紧闭,透过门上一方小窗看进去,除了忙碌的医生护士,就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那些病床都长得一样,人被掩埋在床单、呼吸机、吊针、仪器和纱布绷带下,可程嘉余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他哥。

熟悉的脸苍白没有血色,闭目的模样仿佛只是在平静沉睡。那双俊美的眉眼在阖上时终于减褪冰冷与摄人心魄,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宇宙缓缓停止运行,伴随的神秘引力也终于不再引人下坠。

程砚戴着呼吸机,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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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在他身边滴答滴答地响。他的头上绑着纱布,手背青白还留有狰狞伤痕,正输着液。程嘉余趴在门外看着程砚,又去看仪器上的心电图,红线闪烁起伏,数字总是那么低,那么缓慢。

他还记得那一幕。车在巨大冲力下倒翻进缓冲带,巨响和撞击令程嘉余短暂地昏迷过去,又被呛人的灰尘和鲜血味道熏醒。他被安全带定在车座上,腿卡进塌陷的车前座底下,哥哥的身体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挡在他身上,随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落下,都有液体滴在他的脸上,随着时间分秒的流逝渐渐染湿他的半边脸。

程嘉余的大脑一片空白,血腥味漫进他的鼻腔,令他恐惧到浑身近乎麻痹。他抬手摸到哥哥的身体,像摸上一片即将倒塌的残垣断壁,“哥......哥.......”

哥哥在他坚持不断的呼唤下,过了很久终于给出回应。

那个低缓好听的声音变得沙哑,低弱,很近地挨着程嘉余的耳朵响起。

“程嘉余......你真是个小疯子。”

眼泪不知何时流满脸颊。程嘉余站在病房门前,泪水一直浸透衣襟,滑过单薄的胸口。长廊空空如也,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

他早该明白若有一天这段黑暗走到尽头,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好过。

“嘉嘉。”

程嘉余回过头,看见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望着他。她看上去疲惫憔悴,不比他们任何人好多少。

程嘉余抹掉眼泪,程母拉住他的手将他牵到旁边长椅坐下,慢慢为他擦掉眼泪。

“嘉嘉,我的宝贝,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不好。”程母的眼眶也渐渐发红,她不断抚摸程嘉余的脸,“我知道你哥哥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可我没有在意,你哥哥总是什么都好,都优秀,我以为......对不起,嘉嘉,我不该让你和哥哥一起住,我......”

程嘉余木然低着头。程母哽咽半晌,随后捧起他的脸,轻声说:“嘉嘉,我听说小周会去国外读大学,他问我,可不可以让你和他一起去。”

程嘉余很久才反应过来,茫然看向妈妈。程母的眼中含着泪光,温柔又苦涩地看着他,“你想去吗?你的英语成绩还不错,可以先去那边读一年预备班,再进大学读书。有小周和你一起,他是个好孩子,又开朗,心地又善良,你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开心很多,好吗?”

程嘉余喃喃问:“哥哥怎么办?”

程母像是忽然难以呼吸一般,看上去非常难受,非常痛苦,以至于脸部都扭曲起来,模样令程嘉余感到惊心。程母颤抖着嗓音问他:“你还想继续和哥哥住在一起吗,嘉嘉?”

程嘉余害怕程母的表情,下意识摇头。程母这才看上去顺畅一些,她捧着程嘉余的手哄慰道,“妈妈和爸爸会照顾哥哥,哥哥不会有事的,你安心去国外念书,多多认识朋友,好不好?”

程嘉余浑浑噩噩点头。他心想妈妈知道他和哥哥的事了,知道了多少,他心惊胆战不敢问。妈妈要他们分开,他想妈妈是对的,也想如果自己说一个“不”字,妈妈可能会当场疯掉。

“那......我还回来吗?”程嘉余小心翼翼,茫然无措地这样问。他不确定妈妈要他走,以后是否还需要他回来,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有用的事,既不像哥哥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反而总是生病,成为所有人的累赘。

他想自己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程母蹲在他面前,仰起脸看着他。妈妈老了,眼角的细纹越来越多,她的眼睛美丽又温柔,却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充满了悲伤。

“直到你大学毕业,都不要回来。就当你帮帮妈妈。”程母以额头抵着他的手指,半晌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去上学,爸爸妈妈就安安心心照顾哥哥,等你毕业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解决。”

程嘉余不知道一切会不会好起来,只知道如果自己不走,受折磨的就是他的妈妈,或许还有很多人,他爱的人,爱他的人,都被他拖进漩涡精疲力竭。

他还要不断地不断地犯错吗?

程嘉余答应了。

一个月后他可以出院,周都将他接到自己家住,两人一起上学,回家,和周家请来的私人老师学英语准备出国的考试。

周都的家很富有,早早便为周都和程嘉余办理好所有出国手续,周都只字不提其他,只走到哪里都陪着程嘉余,带他吃好吃的,四处找漫画和游戏给他,陪他一起锻炼,和他一起念书念到晚上,睡觉前帮他按摩,趴在床边和他小声说话,直到程嘉余慢慢进入梦乡。

周都的父母也喜欢程嘉余。周母总是说,“如果周都是哥哥,嘉嘉是我们家弟弟就好啦。”

程嘉余从来没有在周都的家里见过周杨,周家的人也从来不提这个名字,只有周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程嘉余已经出院,他知道周都是去看望周杨。

他问周都,“你哥哥病了,不回家休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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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都一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只说,“哥哥很久没回家了......他不喜欢家里。”

随着考试顺利通过,随之而来是程嘉余的高中进入尾声。程嘉余需要在国外读一年预备班,在夏天还没结束前就要离开这里。周都于是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和他一起离开。

爸爸妈妈为程嘉余送来打包好的行李和一应证件,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互相都很喜欢对方家的小孩。之后程母上楼帮程嘉余收拾东西,程嘉余就跟着蹲在旁边叠自己的衣服。

“嘉嘉,给。”程母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盒递过来,摸摸程嘉余的头,“给你的出国礼物,喜欢吗?”

程嘉余接过手机盒,点头说喜欢。他拆开新手机,坐在地上拿出自己的旧手机,刚取出旧的手机卡要放进新手机里,手就被妈妈轻轻按住。

程母捏住他手里的旧手机卡,抽走。程嘉余怔住。程母取出新买的手机卡放进他手里,“妈妈特地去买了个新的,可以在国外用的,很方便。”

程嘉余默默拆开新手机卡,插进新手机的卡槽。他打开手机,里面空空如也,空到程嘉余一时不知该拿它做什么,便放到一边。

程母看着他的举动,牵起他的手,“嘉嘉,妈妈再拜托你一件事。出国以后,不要联系你哥哥,好吗?”

“哥哥他出车祸的时候撞到了脑袋,医生说可能对大脑记忆存在影响。”程母说,“爸爸和妈妈要慢慢帮哥哥恢复,尽量减少外部的刺激,如果你突然和哥哥联系,他可能......妈妈不是怪你,妈妈只是觉得......这样会......更......”

程母说到后来,不知如何接下去自己的话。程嘉余却开口道,“好的。”

他说,“妈妈,你放心。”

程母走后,周都收到班上同学邀请喊他出去玩,也带上程嘉余一起。程嘉余说不想去,周都便也想推辞。

“你去。”程嘉余对周都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和他们好好玩。”

周都很听程嘉余的话,只是摸摸他的头,就出门去了。程嘉余独自呆在房间里,坐在床上,看落地窗外深深浅浅的树影,月色盈盈,落下清冷的光辉。

他没有特殊的感觉,就算有,也被全数逃避。他每一步都按妈妈说的走,减少思考能够有效减少情绪,如今他已领悟情绪究竟是个多么糟糕的东西,他一度被愤怒、恐惧、冲动等一切负面情绪支配,犯下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错误。

他心中有一个恶魔,不仅想吞噬自己,还想将他的哥哥——

“哗啦”一声,水杯落在地上,水洒了一地。程嘉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开始一直在神经质地发抖,他不断握起手指,双手互相紧紧捏住,也不能停止发抖。

冰冷的月光落在程嘉余的身上,与他一同沉默,浸入夜色。

两周过后,程嘉余和周都一同抵达机场。大人们送他们到登机口,程嘉余走路不再使用拐杖,只是不能走快。他拿着行李箱与父母站在一起,周都和他的爸爸妈妈在一边说话。

程母理理程嘉余的衣服,“出了国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小周好好相处。”

“嗯。”

“哥哥醒了。”

程嘉余原本低着头,闻言看向妈妈。程母状似不经意提到这件事,“他忘了以前的事,连我们都不认识了。好在身体能恢复,一切都有希望,你不用担心。”

“妈妈之前和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程嘉余怔怔收回目光,点头。

又想起自己要说话,开口,“我会记住。”

大人们送别完小孩,看着两个孩子走进登机口,回头与他们挥手道别。周都走在程嘉余身边,他身形高大,安全,走着走着牵起程嘉余的手,握紧。

他低头看向程嘉余,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怕你走丢。”

他又说,“嘉嘉,到哪里我都陪着你,你别害怕。”

程嘉余被他牵着坐上登机车,又下车,慢慢往前走。一架大型客机停在他们面前,人群慢慢向上,排成一条线一个一个消失在飞机口。程嘉余仰头看着飞机,又看天上空旷流云绵延,飞机穿越云中,拖出长长的云线,离开去未知的方向。

他低声说:“我不害怕。”

因为那个人不再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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