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冬至一过,年末岁尾也就到来。几场纷扬的霏霏细雨,带来了冬的寒气。崇尚时髦的山城人,依旧是来去匆匆风风火火,而他们的时兴衣着,早把这座90年代的大西南重镇装点得气派、富裕。
着深色外套的史莹琪与夏坤并肩行走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看着这冬天里依旧青翠环抱的解放碑和碑四周拔地而起的重百大楼、商业大厦、银行大厦等擎天的建筑,她啧啧连声,惊叹不已。他俩逛遍了这儿的大小商场,史莹琪就说,这儿比美国纽约的唐人街还繁华、气派!夏坤陪伴着她转悠,想,这是他一生中伴一个女人逛商场的最为愉快而耐心的一次。史莹琪是回到了重庆她妈妈家里后,才打电话告诉夏坤说,她回国来已几天了,先去成都看了女儿才回渝的。他在电话里狠狠地埋怨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致使他失去了去机场接她的良机。她笑说,我来时又不是休息日,你大院长的,我知道事情太多,就没有打搅你。今天,夏坤打的士去她母亲家接了她过来,她让他陪她转转解放碑,以了他未到机场接她之遗憾。转解放碑时,她说,这次回国来纯粹是探亲旅游。夏坤就说,你在美国也够忙够累的,是应该回国来见见亲人,好好休闲一下,就多住些日子再走。
女人转商场,大凡都爱去两个地处,一是衣饰商场,一是珠宝商店。二人走过围巾柜台时,史莹琪要了几种来看,笑道:
“夏坤,你看,全是国产的,色质都上乘,要是销到美国去,定受青睐!”
“嗯。”夏坤应着,他围着当年宁秀娟给他买的咖啡色围巾,不由得低眼看了看。他喜欢这条围巾,觉得暖和舒适。
“这位女士,你说得不错,中国的围巾是世界一流的!”柜台里那位戴金丝眼镜的老年男售货员操一口江浙普通话,说,“从电视里看,好像美国人围围巾的不多。其实,围围巾,从生理上和外观上都于人有利。从医学角度讲,人的脑后部是延脑,管呼吸的,如若受寒,呼吸系统就易受细菌、病毒的感染而生病。有了围巾的保护,就不必担忧了。从外观来说,只要会搭配,就会平添几分神采。比如,外套是深色的,围巾可以鲜艳些;外套上衣色深暗,下衣色浅,围巾则可与上衣颜色相似,可求上下平衡;外衣色深而内衣鲜艳时,围巾的颜色与内衣一致为好,给人以和谐之美;而内衣色鲜,围巾则宜素雅为好。还有,与肤色也要协调,这位女士皮肤白皙红润,就适宜用乳白色的围巾。这位先生呢,身材魁伟,围巾宜宽大,就更显得风流潇洒。你现在围这围巾,从色调上看,与你的白衬衣是协调的,只是,这是早些年的产品,太窄了些,也旧了些……”
看着这老年男售货员那镜片后那双细眯的笑眼,听着他那厚唇里吐出的滔滔不绝的推销产品的甜言蜜语。史莹琪咯咯笑:
“你真会宣传。行了,你就为我俩各挑选一条围巾吧。”
老年男售货员立即忙碌起来,笑容可掬地递过了两条围巾。夏坤付钱时,被史莹琪挡了回去。
二人走到内饰豪华的珠宝首饰柜台时,史莹琪又被迷住了。
夏坤还是有些急躁了,想叫她走,说:“走吧,这玩意儿真假难辨,恐买着假货,现今国内的假货不少。”
那柜台里着装艳丽的售货员小姐不快了,嘴撇了撇:“走吧走吧,这儿全都是假货!”
弄得夏坤好尴尬。
二人出了商场。史莹琪笑说:
“夏坤,那卖围巾的老人态度真好,这位小姐就差了。”
夏坤说:“那老者不是本地人,听口音是江浙一带的。你别看他那柜台在国营大商场里,实则都是个体业主租赁的。私人商柜嘛,态度就好些。”
“怎么,外地人也打入你们市中心的大商场来了?”
“是的。重庆人也打到他们那边去哩。我一位邻居,就在那边成了大老板了。”夏坤笑说,“现在,大流通呀!你去得更远,到了美国的最繁华地带去了。”
史莹琪也笑了。又引夏坤进了另一家专售珠宝首饰的商店。一进店,夏坤就说:
“这儿的货,你更要小心了,看看就行,千万别买。”
“为什么?”史莹琪问。
“刚才那位小姐,态度差些。不过,那金银首饰的可信度高些。而这儿是私人商店,真真假假的货就更难辨了。”
那柜台里的漂亮小姐就笑了,说:“两位,不买没有关系,怕假货也是实情。不过,欢迎你们看看,欣赏也是一种享受哩!这位先生说得对,现今买东西,特别是买这种昂贵的珠宝首饰,是要辨清真假的,充假的货确实不少。其实呢,只要注意鉴别,假货是骗不了人的。就说珠宝首饰上镶的宝石吧,主要有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祖母绿,还有一些中低档的宝石:石榴石、电气石等等,就要分辨清楚。譬如钻石,是为宝石之王,最具硬度,多数无色或微黄色,也有红、蓝、绿和金黄色的。你看,就是柜台里的这一类!惯常见的仿制品有人造的立方氧化锆和玻璃制品。容易混淆的有无色的蓝宝石和无色的水晶石……”
经这位漂亮小姐这番大度、和悦、充满宝石知识的介绍,史莹琪和夏坤都不由得驻步细观起来。
“购买宝石时,不妨多提几个问题,先要弄清楚你购买的宝石的真实名字。比如,当你购买了一枚钻戒时,发票上写的‘苏联钻一枚’,就说明你买的钻戒并非是真正的钻石,而是立方氧化锆这种代用品。类似的什么‘南非钻’、‘水钻’的都不是真正的钻石。还譬如,当你买红宝石时,被告诉是‘大红宝石’或什么‘波西米亚红宝石’,都不是真正的红宝石,而是红色尖晶石和产于波西米亚的红色石榴石。”漂亮小姐如数家珍地介绍说,“一定要注意外观,顶重要的!天然宝石比合成、仿造的宝石颜色要柔和得多。合成、仿造的宝石颜色给人一种无比鲜艳之感,而天然的宝石因含有铁、钒等杂质元素,色调显得很丰富……”
史莹琪听着,很有兴致,就掏钱买了一对钻石耳环。周围有几位姑娘凑过来看,齐夸赞这耳环好漂亮。史莹琪很高兴,笑看她们。这些山城姑娘,一个个都高挑水灵,肤色如她一般白里透红。
“夏坤,现今的山城好美气,山城的姑娘们也一个个更俊气了。”史莹琪拉了夏坤出店时说。
夏坤点头:“现在成都也发展好快,成都姑娘也漂亮呢,气质各有不同。”
“怎么个不同?”史莹琪问。
“重庆的姑娘俏,成都的姑娘媚。”夏坤说,不禁想到了重庆长大的史莹琪和成都长大的宁秀娟来。
史莹琪拍了他一掌:“夏坤,你比过去……”盯他笑,不说了。“我比过去变坏了?”夏坤笑。
“比过去开放了。还记得当年你那腼腆的憨实相不?那次在川办,你当着女同学洗脚也脸红。”史莹琪甜蜜地盯他笑,挽了他的手走,还把头倚到他的肩臂上。
一位如此漂亮高雅的女人挽着自己,夏坤觉得好快意。那早年的同窗情、初恋的浪漫情、决裂的伤感情、重逢的惊喜情齐涌心头,有如狂涛拍岸。又有种不安,万一被自己医院里的人看见……又一想,自己的医院在江北区,而这里是市中心,重庆的人口上千万,怕不会碰上的。夏坤只注意了街上行人有无熟面孔,却没有想到他这被女人挽着的亲热镜头,会被一个乘坐出租车的人看见,用傻瓜相机“咔嚓”拍摄了去。史莹琪终于听了夏坤的话,收了玩兴,二人坐进了奥拓出租车内。这车小,后座只能坐两个人,都穿得多,身子挨着身子。
“这是重庆造的车?”史莹琪把头倚到夏坤肩上,抬脸问。
“是的,是原先那造枪弹支援越南打你们这些美国鬼子的兵工厂造的。”夏坤戏谑说。盯着她那仰视他的脸,想俯身吻她,想到她已是杰克的人,就忍了。
“好呀,把我也划入美国鬼子之列了!”
“你不是美籍华人了么。”
“我可是地道的中国人,在这儿长大的中国人。”史莹琪说,“兵工厂造汽车,不造枪弹了?”
“也造,汽车也造,军转民用了。”
“中国,是在大变了……”
史莹琪终于站到了夏坤的家门口。她第一次站到属于夏坤的家的家门口了,她走了三十多年啊!她的眼眶发热发潮。开门出来的姑娘苗条俊俏,快有她高了。这姑娘盯了她,扑闪着亮目:
“啊,你是史阿姨!”
史莹琪搂了夏欣的肩头,笑道:“我俩还是头一次见面呢。你就是你爸爸的掌上明珠夏欣了!”随她进门。
“嗯。我在爸爸的影集里早就见过你了。这一次,爸爸又照了好多照片回来,好多照片里都有你!”夏欣说。
这两个长晚辈一见如故,有说有笑。史莹琪就把刚买的那对耳环送给了夏欣,说是见面礼。夏欣好高兴,就要戴。史莹琪说,现在别戴,等你长大成人后再戴,行吗?夏欣点头同意,收藏了这对漂亮的耳环。夏欣领了史莹琪转遍了夏坤这不大的居室。把夏坤晾到一边。夏坤就冲了杯开水放在冷水盅里凉着,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来,扔进开水杯里。
史莹琪坐到沙发上时,习惯地要脱下外衣。
夏坤说:“别,别脱,我这儿可没有暖空调。我那窗式空调是制冷不制热的。”边说边拉过一个石英管红外线烤火炉来,放到史莹琪脚下,“进了我这屋子,不仅不能脱外衣,还要加烤火炉才行。你刚走热了,坐会儿就会冷的。你试试,这烤火炉不错,脚一烤暖和,全身就都暖和了。”
史莹琪点头笑:“早先在部队里,就兴洗热水脚,热水一烫,全身就好暖。”
夏欣为史莹琪泡了热茶来,夏坤端到一边去,取了那杯放了冰块的开水,递给史莹琪。
“爸爸,你要冷死人家史阿姨么?大冷天的喝冰水。”夏欣说。
“你不知道,女儿,人家史阿姨是美国人,就喜欢喝凉的!”
史莹琪乜夏坤,拿过热茶来喝:“我再次申明,我可是地道的中国人。啊,这茶好香!”
“史阿姨,是山城沱茶。”
“嗯,这茶我原先常喝,很不错的。”
“行,莹琪,你这也是入乡随俗。”
“不是入乡随俗,是返乡归俗。”
这个周六的午餐,三人谈笑风生,吃得很惬意。午饭还没有吃完,找夏欣的电话就来了。夏欣虎吃完饭,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忙碌去了。她提了旅行包出来时,门铃声响了,几个男女同学涌进来,喊夏叔叔好、阿姨好。这帮小年轻人早就约好了去北温泉和缙云山郊游。女儿出门时,说要明天下午才回来。夏坤怒瞪眼,说绝对不行,今天必须回来。夏欣就趁有史莹琪在撒娇:
“史阿姨,你看,我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改不了大院长那发号施令的霸道作风,一切以他说了算。他总是不放心别人,而别人对他的不放心却总是置之不顾……”
女儿还是走了。几个小青年出门时一连串的“拜”。
夏坤就叹息,现今的孩子不服管。史莹琪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女,同感地笑。夏坤要去洗碗,史莹琪就说,让她来做做。夏坤说,别把衣服弄脏了。史莹琪没有理会。最终,二人一起去洗碗,又共同收拾干净了餐桌,才坐到沙发上,喝茶聊天。
“夏坤,你们建那大楼的事,有着落了吧?”
“有,也可以说没有。”
“呃,他们来过了吧?”
“谁?啊,你是说赵勇、甘家煌和章晓春他们吧?”
“是呀。”
“你没有听他们说什么?”
“我至今没有见到过他们。”
“电话也没有通过?”
“没有。甘家煌我是懒理他的,赵勇、宁秀娟和章晓春他们,不都是因了你在美国,我才和他们有些来往的么。”
“是的,你现在的心思都在杰克那儿了。”夏坤笑说,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史莹琪又问:“他们来了没有呀,你还没回答我。”
“来了,先后就差几天时间。这些个在美国的中国商人,一个个都吃得苦,又勤奋、精明。我们先后跟他们谈判了。谈判之前,我都没有让他们到我家里来。我给他们分别约了时间,在医院的会议室里谈。我们参加谈判的人除我之外,有医院的党政领导、纪委书记、审计科长和房管科长等人。我不过多说话,主要让分管的后勤副院长、房管科长他们谈。”
“你很会做人。”
“我很狡猾,是吧?”
“你们这样谈,难成事的。”
“你知道的,国内可不比美国。这么大的事情,是要集体决定的。就是谈成了,也还要在职代会上通过才行。”
“什么,什么会?”
“职代会,就是职工代表大会。”
“充分体现民主?”
“对。”
“三家都没有谈成?”
“未谈落实,也都没有全放弃。赵勇先来谈,主要是各自的分成比例有差距,最终未定,说是,双方都再作些调查分析。其次是甘家煌来谈,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商业能耐。他虽然远在美国,对国内的有关政策法规了解得清清楚楚。一开始他就拿出一张报纸来,读了当前我们国家明确国有资产产权界定范围的六条规定。他说,这规定里讲,凡占有、使用国有资产的单位,有下列情况的,应进行产权界定。包括有:与外资合资的、合作的;实行股份制改造的;与其他企业联营的等等。他希望我们有正式文件解释清楚关于产权界定问题,他担心有节外生枝的事情。老实说,他讲这规定我们也没有见过,见过也理解不全,在这方面,我们都是外行。章晓春是庄总派来的所谓全权代表,跟他方谈判的焦点是产权的归属问题。我方坚持产权所有,同意建房资金全部由他方出,共同还本付息,他方可以经营部分房产,分成30年。章晓春认为还可行,但她实际上没有全权,打越洋电话请示庄总后,她显得无奈而沮丧。庄总回答,筹建、兴建的资金他可以出,就是不够也可以在美国的银行去贷款,但坚持要永久股份分成,至少也要像香港的模式,分100年。”
史莹琪听着,笑了:“那你们就和他谈分股比例呀,把知识产权的投股比例增大。”
夏坤摇头,说:“这不现实。其一,庄总不是傻瓜,他不会让你提得太高;其二,我们是集体领导定,还得听群众意见,主权是绝对碰不得的首要条件。”
“完了。”
“大概就这么些吧,算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