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哥,你一定要戒掉!”甘泉目露悲哀,“他们一定还要来找你麻烦的。”
“警察?只要我不犯事,他们不会再来找我麻烦。”
“不,我是说那伙坏蛋。”
甘洋不吱声了。是的,这帮人已经查明,是他父亲向外透露了消息,决不会放过他父子俩的。在医院里,他醒过来后,父亲就一直守护在他床边。只有他父子二人的时候。甘家煌落了眼泪:“儿子,爸爸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也该为爸爸着想,不该同我使心计呀。你想想看,我这年岁的人了,还盼什么,不就是今后把一切都交给你么。”妹妹甘泉已对他说了父亲守护他昏倒的事情,他心里也有丝痛,却不想理父亲。“儿子,出院后,回家去,到爸爸公司来干。现在,你妹妹也来了,爸爸好高兴的。你妹妹她不愿意经商,今后,爸爸的事情就要靠你了。真的!你不相信?爸爸跟你可是骨肉亲啊!”他终于说话了:“爸,你要小心些,那帮人要找你的麻烦。”他这样说时,甘家煌二目一亮。儿子终于理他了,而且向他提供了关切的信息。“嗯,儿子,爸爸会小心的。爸爸又再次报了案,也做了各种防范……”甘洋本来是决心不理甘家煌并且要同他斗到底的。可是,他心爱的妹妹来了。他看出来,纯真的甘泉对父母亲都很好。他心软了,不希望再发生令妹妹伤心的事情。再则,那帮人竟然对他下如此毒手,也使他自然站到了父亲这一边来,与他们誓不两立。
在狱中时,来探望他的郝香偷偷告诉了他,他的妹妹已来美国了。听此消息后,他那冷漠的心蓦地发痛。他千叮万嘱郝香不能把他的事告诉甘泉。他在狱中表现好起来,提前两周获释。他不让通知亲属,独自出来,他打算先去母亲史莹琪处,求得母亲的宽恕,再通过母亲约了甘泉来相见。当然,要说他是做生意才回美国来。不想,他一出狱就被绑架了。在轿车里,那帮人一定认为是他向他父亲通了情报,出卖了他们。他无论怎样申辩,他们也不相信,在车内打他,狠掐他脖颈,看来,是怕他死掉才仓皇地把他丢在了医院门口。是的,要不是遇了夏坤抢救及时,他已命归黄泉了。
母亲来看他时,恨铁不成钢地伤心落泪。他的心也战栗了,在母亲亲吻他时,落下了伤感的眼泪。夏坤的那番说教他不会全听得进去,而夏坤对他的救命之恩他没齿不忘。
出院后,他听从了夏坤的劝告,同妹妹甘泉一道回到了父亲家里。甘家煌好高兴,盛宴款待儿子、女儿,史莹琪也应儿子、女儿之邀来了。全家人又邀请夏坤前来,夏坤因上班,未来。席桌上,一家人气氛暖热。之后,父亲委任他当经销部经理,给了他实权。他也尽心尽力干。也许是警方加强了监视,也许是父亲的防范手段严密,总之,这一段时间也算风平浪静,那伙人还没有来找麻烦。父亲对他说,别看那伙人猖獗,我定要挫败他们,一网打尽。他不怀疑父亲在这方面的能力和手段。本来,今天父亲也要跟了他兄妹来为史莹琪祝贺生日的,经他兄妹的努力,史莹琪也答应了。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到现在还不来。为这,甘洋心里又生起了对父亲的不满。
迪斯科乐曲响了,屋内人们狂欢起来。史莹琪今天特别兴奋高兴。导师杰克教授已邀她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曲。此刻里,又面对了她在场心里跳。这舞曲,数杰克跳得最好。他那黝黑的两掌叉开,双腿拐开,肥大的屁股后撅,大腹前挺,随着激越的乐曲跺脚甩臂。引得屋内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史莹琪也笑,配合了他舞蹈,她优美地扭动腰肢,恰到好处地踏脚扬臂。夏坤在一旁看见,觉得她揉进了西藏的踢踏舞的动作。这中西方艺术的融合使她这位中年女博士更具有摄人的魅力。夏坤穿插到了杰克的前面,与史莹琪对跳,他俩都跳着揉进有踢踏舞的动作,人们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他俩身上。赵勇也不示弱,拉了宁秀娟跳,他拉她时而靠拢时而远去,又让她360度旋转。自然又引去了人们欣羡的目光。甘洋找了章晓春跳,章晓春发现,甘洋的舞步独特老辣,扭臀拐腿都有章有序,便开心地笑。画家庄庆就去找甘泉跳,他动作笨拙,面部却有一种艺术家的高傲,引得甘泉嬉笑不已。
这一曲结束之后,响起了刘欢、成方圆的歌声,是用英文唱的《北京人在纽约》里的歌:
you say you want to leave
but here you come again
i say no more infatuation
but long for its return
……
夏坤邀了史莹琪跳舞,两人都倾听着这支歌子,想着歌的词意:你说你要离开/却又向我走来/我说今生不再痴情/却又苦苦地期待……音乐啊,令人激动、兴奋、遐思,也令人遗憾、思考、怅然。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比音乐更能说透人心呢,还有什么能够掀起人的心海的巨浪狂涛呢!
这心海的浪涛不仅仅在夏坤、史莹琪心中掀起。也在或站或坐观看他二人舞蹈的宁秀娟、章晓春和甘泉心中掀起,不过是有大有小、滋味儿不一样罢了。坐在一旁喘息的杰克教授的捧饮料的双手也在频频抖动。是舞蹈累了的抖动还是心的战栗?
音乐如同一只飘动的无形的手,揉搓着人们的心房;歌声浓厚深沉,如同一块跳动的琴拨,拨动着人们的感情。就在人们各有所思,各有所想,各有所陶醉的时刻,一位不速之客悄然到来了。
来人是甘家煌。
他驻足门外倾听《谎言》的如诉如怨的歌声,从门缝里看着屋内的儿子、女儿和朋友们为自己的前妻祝贺生日的情景,顿时心涌百味,倍感孤独、冷凉。他是在做了一件于生意有利,于良心有愧的事情之后匆匆赶来的。他得知了庄总的fd公司和赵勇cm公司合作的那批未敢再返销大陆的移动电话已运来了纽约,并且已找到了买主,便同郝香匆匆赶去找了那买主,让郝香散布那是劣质货,在中国大陆就被查封过的流言。同时,就推销自己的那批刚到货的移动电话。对方虽未马上拍板,却显然对前一个卖主产生了怀疑。他留下了郝香与买主周旋,自己驾车赶来了。此时,他看见cm公司的赵勇和fd公司的章晓春都在场,就犹豫着是否进门去。
就在这当儿,眼尖的女儿甘泉看见了门缝处有人,就过来开了门:“呀,爸爸,你这时才来,快进来!”
甘家煌便迅速整了整西装,走进来。他拿了一束鲜花和一件包装精美的貂皮冬装,彬彬有礼地向屋内人们点首微笑,随女儿坐到了一旁。待舞曲结束之后,他快步地过去为史莹琪献了鲜花,送上礼物。
“莹琪,祝你生日快乐!”
满心欢乐的史莹琪,心里顿涌不悦。当着客人和儿女的面不好表现出来:
“谢谢,甘先生。”
史莹琪接过花和礼物,交给女儿甘泉。
甘家煌又主动地过去向赵勇和章晓春打招呼:“啊,赵总,你好!啊,章小姐,你好!”又说了祝贺生意兴隆的一番话。
赵勇和章晓春都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从指责。看着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老狐狸甘家煌,章晓春就想到了自己的惨败和受到庄总严厉斥责的委屈,真想把手中的可乐饮料朝他泼去。赵勇毕竟是见过世面迎受过风浪的人。他大度地笑:
“百忙中的甘总今天也来了,有幸有幸,甘总的生意现今是越做越大了,甘总才是生意兴隆啊!”
“惭愧惭愧,大家发财。”甘家煌笑着,坐在了椅子上,“赵总,章小姐,你们坐呀。”
章晓春只感到鼻头发酸,她再也不想见到此人,各自到阳台上去了。赵勇坐在了甘家煌身边:
“甘总,我们都是中国大陆来的生意人,都在一条商船之上,还望甘总手下留情,生意大家做啊!”
“赵总,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大家都不容易,都在这异国他乡里挣扎,是得要有个你帮我帮的。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只要是我甘家煌办得到的。”
人们跳得累了,坐下或站着休息。
史莹琪就招呼了儿子和女儿为大家捧送水果、饮料,自己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她那修长的秀腿在飘动的裙子间不时闪现。
杰克教授坐在一旁,手捧饮料喝着,内心里有着难抑的冲动。自己的这位女学生终于功成名就了,然而她下一步干什么呢?自己所管科室的职位已经满员,他已向院方提出了要留下史莹琪的要求,一直未得批准。他要留下她来,不仅仅是为了工作的需要,实则是他早已和她相爱。那次酒后,他曾对自己的学生非礼过。事后,史莹琪并未对他责怪什么。这也许是她体谅他是酒后失态,也许是她并不讨厌他。自己的职业、地位无可挑剔,但自己毕竟是属于美国的少数民族的黑色人种。当然,史莹琪也属少数民族,但她毕竟是不同于黑人的黄种人。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孤傲高雅。
他反省过自己对她的过于严厉,他知道,她为此而偷偷落过泪、气恨他。可是,严师出高徒,这是中国人的一句老话。他的严厉没有错。不过,终归刺伤了她那颗已经伤痛不已的心。在美国,人们是不去打听别人的家庭私事的,但作为他的学生,对于史莹琪婚姻的破裂、儿子吸毒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他同情她,也为她不平。他想到的就是一定要让她学业有成,而且,自己要来填补她的家庭空白。他认识那个甘家煌,对于这样的人他以为不屑理睬。那一天,他去到实验室,发现史莹琪一个人在哭泣。他一反往常工作时的严厉,格外温情地询问了她,她的泪水更多了。那天晚上,他请她吃饭,才知道她的儿子甘洋被捕入狱了。他竭力宽慰她,自己也有同感,他对她说,他俩是同病相怜,他的女儿也赌博成性,无可救药。这样说时,自己的两眼也潮红。他感叹着,把住她的肩头:“亲爱的莹琪,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过呢?”史莹琪泪目灼灼看他,将头埋在他的起伏的胸前,说,等她答辩过关后吧。他点头,深情地吻她,咽下了她脸上的苦涩的泪水。他请她去吃了晚饭,那是他最为动情最为高兴的一个晚上。
一表风度的夏坤的到来,使他隐约地感到这是个不容轻视的人物,他担心他会将史莹琪从他身边夺走。他听史莹琪跟他说过,已经离婚的夏坤是她过去的好朋友。从内心里说,他认为他俩才是相配的一对。然而,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获得的追求。他看着史莹琪坐到了夏坤身边,呷了一口没有加糖的咖啡。他不喜欢加糖,他素来爱嚼这没有糖的咖啡的苦涩味儿。
“夏坤,今天玩得高兴吧?”史莹琪依在夏坤身边,问。
“高兴,痛快!”夏坤说,“莹琪,你那加进了踢踏舞步的迪斯科跳得真带劲儿!”
“很美?”
“很美。”
“来,喝口你家乡的热茶。”史莹琪将手中捧的一杯用山城沱茶泡的茶水递给夏坤。
夏坤接过热茶,先嗅其香,再品其味:“好茶。”
史莹琪笑了:“来的人里,只给你一人上的茶。”
“知我者莹琪也。”夏坤笑。
“我妈在电话里说,你那宝贝女儿夏欣很懂事,很勤快,反倒时常关照她。”
“真的?可我在家时,她那臭袜子也扔给我洗。”
“那是你太娇惯她了。”
“也许吧,我没有办法批评她。凡是我说她一句,她总要回我几句。我批评她变成了她反驳我,最终都总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可我妈说她很有礼貌,处处事事听我妈的话。晚上回来,吃完晚饭,就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做作业。怎么会有这么多作业?有时做到十一二点钟。”
“作业是多,都说学生负担太重,却依然如故。莹琪,不要光谈我女儿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谈点儿你高兴的事情。”
“好吧,在你离开美国之前,也就是10月6日就是你的生日。我们来为你高高兴兴庆贺一下。”
“莹琪,你竟然还记得我的生日!”
“当然记得,我比你大34天。还记得你14岁那年过生日吗?”
史莹琪这话一下子把夏坤带到了那艰苦、快乐的青年时代。那会儿,是困难时期。军医学校的学员们不仅要上课学习,还要开荒种菜。菜地在老远的荒山坡上。全校各班轮流上山去,每个班去一个月,吃住、生产都在那荒山坡上。就一幢牛毛毡房子,地铺挨地铺只可容纳40来个人。
铺地铺时,男学员们谁也不把自己的铺位铺在男女学员相接处。
20多岁的女班长来了,令人将唯一的一张木床搬到相接处:“我年岁最长,睡这木床。夏坤,你是男学员组的组长,把床铺在我旁边!”动手为他铺床,还拿手拍了他的头。
夏坤的脸刷红,赶忙自己铺。
大山之夜,又静又黑。学员们长途步行而来,好累,都早早躺下了。屋梁上挂盏煤气灯,气上得足,好亮。照着油毛毡屋顶、竹篾墙壁和墙底四周挨满的地铺。南方山里的十月,还闷热,蚊子嗡嗡,都挂了蚊帐。
男学员这头,一溜儿死静,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女学员那边就热闹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闹翻天。女学员人多,人多为王。
“呀,赵佳秋,你真坏,把我的裤子拽到你的蚊帐里去了。”
“喂,史莹琪,别睡太死,下班岗该你站。”
……
女班长的哨声响了,喝令睡觉。军令如山,全屋鸦雀无声。
夏坤躺在草席上,想着心事。今天,他过生日。不想,行了一天的军,喝的稀饭,又躺在这大山上。他心里不痛快,翻动了身子,一闪眼,愣怔住了。
女班长这床板高离地面,透过床下面的空间,他看见了那边蚊帐中平躺着的女学员,是史莹琪。穿着白色短裤的她额头光洁,鼻梁纤巧挺直,嘴唇微闭,下巴上翘。洁白的胳臂,细长的脖颈,突起的乳峰,收拢的小腹和长长的下肢,构成了一组朦胧迷人的优美曲线。像雕塑大师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般丰满柔和,每个部位都是那么自然、匀称、微妙、悦目,透露出勃勃的青春气息……
夏坤感到惊奇和惶然,全身有一股热流在膨胀。他为这幅图景诱惑着却又狠狠斥责自己,仿佛猥亵了圣灵似的。他闪闪眼翻转过身子去。就在他闪眼的一刹那,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那黑玉般一耀一灼的眼睛好动人。他慌忙转过身,拉军服盖住自己的身体,心里怦怦跳,好久未能平静。她那双柔目,那优美的躯体曲线老在他跟前晃动。熄灯了。他在一种忐忑不安而又甜蜜的心境中入睡,睡得好香。
他被邱启发踢醒了,叫他起来换岗。他睡眼惺忪穿好军服,背了半自动步枪出去了。游动岗哨,守菜地也要守宿营地。他才发现轮到了他同史莹琪站这班岗。她着装严整,飒爽英姿,盯了他笑。
“呃,夏坤,有了情况你可要保护我。”
“嗯。”
转悠了一遍菜地,夏坤打起了哈欠。
“呃,夏坤,你瞌睡了吧。你就站在我身边打盹,我来盯着,有了情况我就拍你。”
“那咋睡?”夏坤说,就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日。这个生日就这么样过了。
“夏坤,你怎么不高兴,你有啥心事?”
“我今天过生。”
“呀,今天是你生日!嘿,你咋不早对班长说,班长一定会安排为你过生的。”史莹琪边说边看表,“哇,还行,差半小时才12点,来,我来祝贺你的生日!”
月亮很亮,照着这山头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军人。
“呃,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史莹琪说,猫腰进毡房去,一会儿,出来了,拿了块当时称之为高级点心的月饼来:“夏坤,给,祝你生日好!”
夏坤知道,这高级点心可贵,一块钱一个:“这,我不要。”
“怎么,看不起人,拿着!”史莹琪将高级点心塞到夏坤手上。
夏坤很感谢:“谢了!”嘴里早馋了,咬了一口。
“嗯,你这一口就咬出个上弦月来!”史莹琪捂嘴笑,“就同那天上的月亮一样!”
夏坤也笑,掰下一半:“给你,你也吃一半。”
史莹琪接过来,又一分为二,递回一半给夏坤:“今天是你过生日,多吃些,我吃一小块,为你祝生。”
那会儿,人们不唱什么生日快乐的歌。两个年轻人就在这荒山坡上吃了块高级点心,围着菜地转了14圈。夏坤高兴了,觉得这个生日真有意思。数年之后,他还发表了一篇《荒山上月亮下的生日》的散文。
也许,从那一天起,这两个小年轻人的心就沟通了。用现在的话说,那叫早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