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为他求药</h1>
“见过王爷。”书房中,乐正舒在秦煜面前低首。
秦煜缓缓抬头看他,一个包裹在黑色中的人,一个连脸、连手都不能示人的人。这样的人,真的也成为他担心的对象了么?可不可否认,他并不普通,哪怕是这样完全包裹在黑色衣料中,哪怕是这黑色衣料里有一副惨不忍睹的面孔,他也依然并不普通。
有些时候就是如此,乞丐穿上龙袍坐上皇位也依然像个乞丐,皇帝穿得衣衫褴褛坐在街头也像个皇帝。他吃惊,自己竟对乐正舒用了这比喻,难道他站在这里的气势已经能让他拿皇帝来对比了么?
“乐正公子脸,好些了么?”秦煜问。
乐正舒回道:“并没有,王爷。”
“本王可否一看?”他说。乐正舒抬眼看他,沉默。
这样的话,已经足够称之为侮辱,就像要一个秃头的人拿下假发,就像要一个腿残的人挽起裤腿,将自己的假肢暴露在人前,甚至比这些还要过份得多。
可是,他是王爷。
秦煜一动不动看着乐正舒,“如何,乐正公子?”
“是。”乐正舒回答。然后揭开帷帽,揭开带着药香的面具,露出里面那张时时刻刻都隐藏着的脸。
秦煜必须强迫自己,才能不挪开目光,才能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不错,这脸是毁得严重,是恐怖,比鬼魅还恐怖,一切都似乎在证明着此人完全不用拿他当人来看,但他依然没有忽视面前之人的那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睛,没有刻意露出锋芒,却依然让人有不敢逼视的感觉。
“抬眼,看着本王。”秦煜说,语气自然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很久很久,乐正舒——或者说秦悦都没有受过这种待遇,这种侮辱的,蔑视的待遇,而只手遮天这么久,承受这待遇的感觉他都快忘记了。
当然,是有些难受的,不,也不是有些,而是很有些,再多些。但他知道自己能承受,因为理应承受,承受了只会有好,不会有坏。他回忆着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那些最不堪的岁月,当自己如同那时候一样卑微,然后他好像真的就卑微了一些,更加低头道:“小人不敢。”
“抬眼。”秦煜冷声命令。
乐正舒终于抬眼,与秦煜对视。
眼神最不能骗人,秦煜要看的就是他的眼神,这眼神,虽然并不猖狂,却也是平静的,不屈的,而作为一个江湖草莽,与一位王爷对视,能平静,能不屈,已经是不平常了,不是么?
这一刻,秦煜十分不放心把这样一个人留在王府,别说此人现在与自己只是身份上的不平等,就是此人帮他做事,他也不放心。
一个拥有这样眼神与这样面孔的男人,女人会爱么?秦煜在心中问着自己,然后道:“戴上面具吧,乐正的公子的伤比之前好多了。”
乐正舒一声不响地戴上面具与帷帽。待他整理完毕秦煜才说道:“乐正公子似乎很关心王妃,昨夜还亲自跑过来,毫不犹豫地抱王妃到床上。”
“小人知道小人逾矩,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小人觉得以最快的速度将王妃送到床上并不为错。小人出身江湖草莽,没怎么读书,也没怎么受管束,所以并没有多想,冒犯了王妃,望王爷恕罪。”乐正舒诚恳地回答,心里不禁对郁青青不解。
这样的秦煜,便是她爱着的么?不因他救自己的妻子而高兴,反而不高兴,青青啊青青,虽然感情没什么道理可讲,可他却仍然要觉得自己败得莫名其妙。
“乐正公子倒一点也不觉得错。”秦煜冷声道:“你可知道王妃乃千金贵体,你如此逾矩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会对王妃造成可怕的伤害?还有之前的雨夜,本王听闻,你竟拉了王妃一同到亭中避雨?王妃的名声,你担待得起么?”
乐正舒沉默半晌,努力半晌,强迫自己跪了下来,直直地,跪在了秦煜面前。
“王爷恕罪,那的确是小人不是,当时并没有多想,事后小人想起,也深感不安。”他努力让自己的话说得诚恳而惶恐,却不知到底像了几分。
秦煜看着身下跪着、深低了头的乐正舒,终于不再觉得他是个万分不平常的人。既然能跪,那还是平常的,只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他明明是不平凡,明明是从来不屈的,却能在关键时候放下一切尊严,这不是比万丈锋芒更可怕?
乐正舒,他到底是哪一种?秦煜想着,回道:“是‘并没有多想’而不是‘有多想’?”
乐正舒立刻道:“小人没有多想。”随后便道:“王爷不知,小人自小与飞嫣姑娘互相倾心,如今她又如此相救于小人,小人早已立誓此生非她不娶,其他人,哪怕是仙女下凡也不及飞嫣对小人的深情。”
这话,秦煜却是愿意相信的。一个人男人落魄至此,身旁女人却仍愿守候,无论是谁都会动容。他看着他,终于开口道:“你起身吧。”
回客房,花飞嫣早已等在他房中,一见他推门就立刻迎上道:“舒哥哥,怎么样?秦煜找你做什么?”
秦悦摇头:“没什么,不用担心。”
花飞嫣又将他身上仔细看了看,发觉没有受伤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看来是我多想了,我现在还在替他治腿,他自然不会对你怎么样。”
秦悦还能发出笑声来,安慰道:“而且以我的武功,若遇危险逃命应该还成。”
“还不是怕你……”花飞嫣说了一半便再没有说下去,不是怕他承受不了,而是怕自己承受不了。他的武功是好,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他出事那一晚她是亲耳听到全过程的,他如何醉酒,如何被刺,如何中毒,又如何……这一些,哪怕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疼痛万分。
她转头,看见秦悦坐在桌边安静地喝水,终于将之前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舒哥哥,我刚刚,想到一件事。”。
“什么?”秦悦问。
花飞嫣走到桌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轻松一些:“舒哥哥,不如我们结拜成兄妹吧,那样……那样姚姐姐就不会误会了。”
秦悦放下水杯,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向来不会演戏,脸上的自然与轻松看起来那么别扭那么假,可在这“别扭”与“假”之下,却是一颗纯真的心。他自己是一个想要什么就会去争去夺的人,甚至不会去管夺不夺得到,这一些,在花飞嫣的善良纯洁下,竟是相形见绌。
是不是……其实青青也是他该放手的呢?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心灰意冷,可下一刻又振作起来:就算是放手,也是该看着她幸福的时候,如果她并不幸福呢?比如和秦煜这样的人在一起。
可如果,他觉得不好的她就是觉得好呢?
这问题让他心烦,几乎从来没面对如此犹豫的自己,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希望她好的……哪怕她在秦煜身边真的不好,至少也比在他身边好。
“不用。”他回道:“刚才我已经和秦煜说我们互相倾心了。”
“互……互相……”后面的字,花飞嫣连说都说不出来,互相倾心?他们互相倾心?这……这……
“为什么?”
秦悦平静地回道:“我不想让舜英因为我而再受伤。秦煜是个多疑的人,如果我总让他多疑,不知他会因为疑心如何去伤害舜英,昨夜之事虽然只说她是摔伤,但她摔得何其蹊跷?她有着身孕,走路自然会小心,那房中也没有什么能将人绊倒的东西,而且她是背朝下倒下去的,以她和书桌的距离来看,很有可能是被秦煜推的。她腹中的孩子不是秦煜的,秦煜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危机到她的安全、孩子的安全,我宁愿舜英和孩子安全,宁愿秦煜好好待她。”
“是这样……”花飞嫣小声回答,这才知道他作次决定的原因。自然……果然……是因为姚舜英,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呢?虽然一开始就没有胆量去相信,可听到那“互相倾心”的话语,还是让她心中那么的受冲击。
这一刻,两人都静默,却是各有所思。
秦悦抬手,却触一触自己的脸,却在手抬到半空中时停下。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只依稀记得是可怕。母亲,爱人,孩子,他们置身危险中,可他却谁都不能守护,就连自己都顾不上。
天空辽阔,云随风动,这一年,他二十九岁,不知等到下一个炎夏,等到他终至而立时,他是否能达成心中所愿。
转眼,似乎永远都会热下去的天突然就凉下来,园中的的姹紫嫣红慢慢不那么密集,慢慢只剩下三两只,而荷花池里的荷花则再也不见,倒有一只只莲蓬伫立于水中迎风摇曳。
入夜,丫环将郁青青床上的凉席拿走,铺上新的床单,她看着有点想阻止,想一想虽然凉快点舒服,但女人还是不受寒的好,为了孩子,就忍着吧。
看一看已经鼓得明显的肚子,她十分后悔之前在现代时从来不看育儿方面的书,以至于现在想学人家弄点胎教什么的都不知如何下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读诗词,可每次读着读着,她自己就睡着了。
丫环给她拆发髻,一边拆,一边说道:“王妃,王爷的腿又好多了,只要有人扶着就能站起来呢!”
郁青青淡淡一笑,“是吗?那就好。”
“是啊,那个花大夫人虽然年轻,却没想到医术这么好呢,她之前进府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个骗吃骗喝的。”丫环又说,她能感觉出郁青青对秦煜的消息的不关心,马上又将话题的重点移到了别人身上。
说来却是十分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爷王妃的关系就淡下来了,特别是王妃,以前总会去看看王爷,晚上怕王爷劳累伤神还会端些汤点过去,现在什么都不做了,整天在屋里休养,连王爷的面都少见。王爷也是,也不怎么往这边来,如果府里有其他女人还好,关键是一个都没有啊。这些事,虽然奇怪,却也只能放在心里奇怪,主人的事,谁猜得透呢?
“花大夫有没有说王爷的腿什么时候能彻底好?”没相到丫环不再说秦煜了,郁青青去主动问起来。
丫环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是没听说,不过应该至少还要几个月吧。”
“几个月……”郁青青重复着,想到几个月之后的情况,等秦煜的腿完全好,花飞嫣和乐正舒大概就不能再待在端王府了吧,若是关系融洽还好,可他们之间却并非如此,她自然知道秦煜对乐正舒是有芥蒂的。
那乐正舒呢?她知道花飞嫣会替乐正舒治伤,也知道花飞嫣的目标是要让乐正舒恢复原来的样子,却不知道她的进展,而自己,想一想都觉得难。
不知他原本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想这些做什么,他们可是等伤一好就要成亲的人……
虽然告诉着自己这一点,可对于这一点,郁青青总是觉得匪夷所思,之前乐正舒还对她说倾慕于她,还……还做出那么大胆的事,然后就彻底没动静了,而且前不久,她还从丫环口中得知花飞嫣亲口承认了两人是恋人的关系。
能让花飞嫣承认,那自然是有乐正舒默认的,所以相当于乐正舒前面才和她表白,后面就和花飞嫣确定了关系,她甚至有种被花花公子玩了一把的感觉,但怎么想,又觉得乐正舒不是那种人。
这可真是件明明莫名其妙,却又莫名其妙地让人伤脑筋的事,觉得无聊,可她却为之纠结了两个月之久。
不想了不想了,还是孩子最实在,他就躺在那里长身体,安安静静的,你能看到自己肚子的变化,多好!
早睡,早起,如今郁青青生活得十分健康,第二天起来时,太阳还完全没升起来,四周阴阴凉凉的,风阵阵往身上吹着,很是舒服。
在外面找了个凳子坐下,她便心情十分好地开始念诗,也不知道这么点大的胎儿能不能听到声音,又能不能分辨什么,但想来念了总是没坏处的。
是没坏处吗?她突然放下了书来,凝神静思,万一等孩子长大,成了个只会吟诗作对,之乎者也的书呆子呢?
正想着,丫环走近道:“王妃,花大夫来了。”
“快让她过来。”郁青青彻底放下书侧过头去,只见花飞嫣已朝她这边走来,年轻就是好,她觉得花飞嫣一天比一天好看了。转而一想,自己似乎也才十九岁,也……不老吧?
“姚姐姐。”花飞嫣唤了她一声,在她面前站着,样子有些踌躇,似乎为什么事情所烦恼一样,郁青青一看便知道她肯定是有事要找自己帮忙了,却不好开口。
“快坐下。”她笑道:“怎么,和我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么?我猜你一定是遇到难题 了是不是?”
花飞嫣坐下,然后立刻点头,“是的。”
郁青青又道:“因为什么?太妃病情的难处?”
花飞嫣摇头,“是,是关于舒哥哥的。”
“哦……是他啊。”郁青青心中一震,却维持着那平静的笑,问:“他怎么了?”许久不见他,也不曾听到他的消息,突然说他有事,让她不免意外,如今才想,虽然丫环总不会提到他,但这恰恰代表他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此时花飞嫣这样发愁地找来,又会是什么呢?
花飞嫣看着她,样子十分紧张,恳切道:“姚姐姐,我花一味药,可这药十分难得,我不知道怎么去弄,所以……所以只有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