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二?姑娘好名字,不拘世俗。”他一愕,随即笑道。
我有些讪讪地笑了下,想必他本不信这是我的真名,想起刚才黑暗里一场混战,也不知他所说的有伤在身,伤在何处,是否严重。
正努力回忆,蓦地想起随身的行礼包袱一样也没有带出来,我一拍头顶,惨叫道,“呀!我真糊涂!”
“怎么?”他忙问道。
“刚才光顾着逃命,忘了将包袱带出来,现在我身无分文,怎么办?”我回头看他一眼,叹口气。
“我见姑娘刚才力战歹人,气度智谋皆不凡,若是不嫌弃,我这里随身带着银两,可缓姑娘急用。”
他说着要解背后的包袱,我阻道:“不,你我萍水相逢,你出手相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白壮士,你这一去是要去哪里?”
“我此去是往幽泉谷办事,那里流民四起,传闻到处是活吃人的饥民,很是凶险。”
“那正好,我也正要去幽泉谷,咱们一路同行,就当是你已将银子周济给我了,如何?”
他听我说去幽泉谷,沉吟片刻,问道:“幽泉谷此时凶险异常,姑娘所办何事,一定要亲自前往吗?”
我点点头,道:“必须亲自前去,此事责无旁贷。”
白钺不再说话,轻轻甩开缰绳,带着我一路向北而行。
行至驿城,白钺提议找家客栈歇下,昨夜闹了整整一晚,我在马背上早被颠得腰酸背疼,立刻附和同意。
择下驿城中最大的客栈,打听好出城奔幽泉谷的方位,白钺为我叫来一碗热腾腾的**丝面,他自己买了四个刚出笼的馒头,囫囵吃了充饥。
看他白嘴啃馒头,而我却在吃着难能可贵的**丝面,我心下万分过意不去,提议将面让给他半碗,他摇了摇头,咬着馒头走上楼去。
我将整碗面连汤带水吃了个罄净,上楼走过白钺房门口时,本想进去问问他的伤是否碍事,想了想,他这人虽然子豪侠,但终归与我男女有别,此刻非常时期,我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一觉睡到暮晚,醒了时,昏昏沉沉的,浑身像是刚被锻打过,舀来水将就着洗了洗,神智清醒了不少。
走到隔壁,敲房门时无人应答,我径直下楼找来小二询问,才知道白钺傍晚时离开了,说是过后回来,还要再给预备几间上房出来,必须是最干净齐整的。
我耸耸肩,想必白钺他去驿城会朋友,等下再一起来这家客栈投宿,只要他不是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就好。吩咐小二拿来几个热馒头,一并记到白钺的帐上,我边啃馒头边溜出客栈,沿街暗暗巡视驿城的结构和防备。
游荡到临近宵禁,我回到客栈,小二凑上来说白大爷已经回来了,还带回了几位客官,问过小公子的去向,便亲自安置那几位新来的客官去了。
我点头说声知道了,慢慢踱步上楼,走过白钺的房门时,见里面亮着一点极微弱的烛火。想他此时有客,许是没空搭理我,正准备回房盘算营救爹爹的计策,从门里传出细微的谈话声,让我一瞬间从头凉到脚跟。
“据探子回报,戍宁将军王被羁押在幽泉谷中,四周有栎炀重兵把守,咱们若想偷偷潜入再将人劫出来,怕是很难……”
“白钺!主上今番亲自前来,并非听你抱怨。此事若是不难,何须你白大将军亲为?”
“主上明鉴,此事绝非卑职有意推脱,委实是难以下手。幽泉谷地势凶险,绝命十二峰易守难攻,况且栎炀驻留三千缁甲兵,只为看守一人……”
“哼,白将军,你这一路行来,可不寂寞啊,说什么幽泉谷地势凶险,我看你是贪恋美色,不敢前去吧?”
“莫将军你——!!”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这一道上人人都知你带着个易作男装的佳人,此时她就歇在你隔壁房里。孤男寡女,谁知道你白将军是不是图快活,将主上吩咐的事置之脑后了?”
“莫荐君!当着主上的面前,你怎可血口喷人!?”
“铮”一声锐响,朱漆门槅上映出白钺拔剑在手的身影,我心下一惊,若他们此刻打起来,我是该在一旁静观其变?还是走为上策?
“白钺!你还想在主上面前拔剑杀人?这几日探子往来送信,早把你白大将军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你想抵赖,可赖不过吧?”
白钺慢慢放下长剑,哼道:“我负伤在身,是在前来驿城迎接主上的途中遇到那女子,她与我有联手退敌之德,卑职这才与她结伴而行,并非莫将军口中所言的苟且之事。”
“说得好听,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说你身上有伤,还不是为了在主上面前邀功……”
“够了,白卿家,你只须说此事可行,亦或,不行。”
寥寥几字,透出森冷难拟的孤绝,却也是刻骨铭心地熟谙,仿佛惊雷乍响在耳畔。我拿在手中未吃的馒头不知何时滚到脚边,心中惊骇已极。
……他,他怎么来了!?
“启禀主上,幽泉谷中所囚之人虽重要,但也无须主上亲身犯险。主上莫若前往九幽都城,静待属下将那人献上。”
“戍宁将军王毕竟是她的……戍宁将军王乃是千古少有的用兵奇才,他麾下新晋的獡鬼将军更堪称鬼才。孤本不欲与此等人为难,只是想劝他顺应天理,率部归顺于我东皋,为孤所用。”
“这…启禀主上,据闻戍宁将军王对醒月蓥帝忠心不二,蓥帝大婚迎娶的就是这位将军的爱女,可惜红颜早逝,只娶了一顶凤冠。属下多次与戍宁将军王交锋,想要他归顺投诚,只怕……”
“白卿家这是在暗示,孤痴心妄想吗?”
“属下不敢!属下绝无此意!!”
简荻冷冷的一声质问,伴随着白钺砰然跪地的响动,我再也无心偷听,慌忙捡起馒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匆匆出了客栈。
想不到小小一个幽泉谷,竟然引动了东皋的帝君亲自前来,美人爹爹的子是宁折不弯,只怕简荻的心愿无法达成,会转而虐杀了爹爹。
我心里越发着急,无奈宵禁已过,城门锁死,只得在城墙下找了个僻静背风的角落,窝着身子静候了一宿。
天蒙蒙亮时,驿城城门开启,敷衍过城门守兵的盘查,我快步赶出城去。驿道上车马往来频繁,我怕遇到简荻的车队,索钻进路旁的密林里,沿着客栈小二说的近路,绕行去幽泉谷。
走了半日光景,林中的浓雾散尽,我身上除了从客栈里带出来的两个馒头,还剩一柄断剑冷艳。肚子里咕噜噜饿得翻腾,我拿起馒头刚要咬下去,想了想,这一路还不知多久才能到达幽泉谷,才能见到爹爹,若是此刻就将馒头吃了,下一顿不知何时才有着落……
蔫蔫地将馒头塞回袖兜里,我举目四顾,这附近的树上没有任何可以摘取食用的果实,而且树身低矮处的树皮都已被人扒光,想必是被拿去充饥果腹。看来此地离幽泉谷村寨应该不远,我须多加小心,不要还未救出爹爹,先被人做成了盘中餐,锅中。
举步在雪原上跋涉,我心下默默盘算如何以一挡千将爹爹救出,蓦然从前方林海深处传出凄厉的哭闹声,搅断了我的思路。
伴着棍敲击的声音,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哀号,哭声惨厉凄哀,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雪原苍茫广袤,雪地上只有我的一点倒影,我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朝林曦繁密处走去。
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跪趴着一个哀哀痛哭的男孩,他的身边围着几个形如枯骨的饿殍,正举着棍不断地敲击在男孩脚旁的一具尸首上。
尸身流出浓黑的血水,在雪地上蜿蜒成一道狰狞刺目的长线,尸首的头正对着我的视线。半边头颅凹陷下去,那张脸上失去了生机的双眼笼罩着一层灰茧,就像死鱼的眼珠。
口中似有东西顷刻要翻涌而出,我蹲下身,藏在树后无声地干呕。眼前的情景比曹炼狱更真实可怖,那些围着男孩来回走动的饿殍,化身成地狱中的饿鬼,正闪动着贪婪的目光,梭巡男孩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似在认真琢磨着哪块咬起来更美味可口。
雪地上一把剔骨刀反着烁烁日光,一个瘦得只剩副骨架的人走过去,拿起刀横在尸身上来回蹭了几下,叱一声轻响,划开了尸体的脖颈。
“娘——!!”
男孩嘶声哭叫,奋力扑向尸体,却被几条枯槁的手臂拽了回去。越来越多的血喷溅到雪地上,慢慢渗到雪层下面。女尸的胳膊被卸下时,男孩只剩下趴在地上默默饮泣的力气,他身边的几人盯着那条胳膊,喈喈怪笑。
他们已经不是人,不再是人!
眼睛因为所看到的情景,一阵阵地发烫,脑子里嗡嗡乱响,我再也忍耐不住,抽出冷艳冲了出去。挥剑砍在低头卸尸的那人身上,他手中的剔骨刀松脱,直进雪里,浑身软泥一样倒在地上,痉挛了几下再无声息。
围在男孩身边的余下几人被我吓得愕住,我发疯般地向他们乱砍乱刺起来,分不清手中的剑到底砍在了谁的身上,又是谁在嘶声惨叫。
一脚踹翻了迎面扑来的饿殍,正欲上前拼命,胳膊上蓦地剧痛,被一双手臂从背后死命地抱住。我用力挣动身子,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围在一旁的几人蠢蠢欲动,咧出满嘴黄牙对着我怪笑起来。
情急之下我用力向后退身,突然之间,缠在身上的双臂失去了力量,软软地从身侧垂下去。我回过头,刚才还趴在地上痛哭的男孩,此刻满脸血渍地瞪着我,手中正握着那柄剔骨刀。
“小心!!”
他一声惊叫,将剔骨刀甩飞出去,恰恰扎进迎面而来的饿殍脑门正中,那人嘴里嗬嗬咳了两声,扑身摔倒在地。顷刻间雪地上多了三具尸首,余下的饿殍发出怪叫,纷纷转身四散逃进林子里。
男孩一脸是血地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不断。我蹲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抽出帕子,递到他的面前:“擦擦吧,你的脸脏了。”
他抬头看向我,双眼中溢满泪水,滚动着却未曾落下:“他们…他们杀了我娘,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男孩像在梦呓,声调惊颤地不断重复着自己杀了人。我抬手勾起他的脸,为他擦拭脸上的血痕:“你是为你娘报仇,你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你,你想死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慢慢停止了抽泣,望着我嗫嚅道:“那你,你杀过人吗?”
脑海中闪过无数张面孔,我熟识,熟识我的,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又有多少人是我亲手所杀?
“我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我不想骗他,据实以告。
男孩的双眼中闪过惊惧,又问道:“那你杀的人,他们都该死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那里面正映着我的脸,唇边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苦笑,我杀的人,都该死吗?
犹记得红花楹树下,小谢笑得如花灿烂,水晶帘后,连汀惊鸿一瞥,翩翩起舞的娇媚女子,她的名字叫流觞,骄傲如空谷幽兰的连浣,潇洒若清风朗月的简笙,还有那个坐在金殿深处的东皋帝君……
他们每个人,都该死吗?
我摇头,抓起一把雪,任雪在手心中化成雪水,擦去手背上的血污:“不,他们没有一个人该死,我没有权利去判断谁该死,谁又该活着,只是在面对不是你死即是我活的选择时,我选了自己,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就像刚才,若是你不杀了那些人,他们就要吃了你,你会如何选呢?让他们吃了你,得以苟延残喘几日,还是杀了他们,保全自己?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他懵懂地点点头,迟疑道:“好像……有些明白,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也沒关系。咱们先把你娘安葬了,好吗?”我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动手。
连月的大雪早将土层冻得坚硬,我和男孩一起奋力掘开雪层下面的冻土,才勉强挖好一个浅坑。将女尸抬放进坑里,我尽量不去想那是一具残缺的尸体,而是面前这个孩子的母亲。
将碎土撒在尸身上盖好,削一木条在坟前,男孩伏倒在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待他哭够了,我试探地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茶宝,本是幽泉谷的村民,家中历代以种茶为生,因为爹爹征军役连年未归,村里的人又饿得没活路了,今日将他们母子俩骗进林子,打算煮成一锅给全村人充饥。
我拍拍男孩的头,说道:“你跟我走吧,今后我叫你小宝,你叫我姐姐,我带你回醒月国。”
小宝向着新坟恭敬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将我重新上下端详,惊疑不已地问道:“姐姐?你,你不是男子吗?你是醒月国的人?那我今后也是醒月国的人了?”
我点头,说道:“对,我从醒月国来这里寻亲,穿男装本是为了行路方便。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姓花,夫家姓竹,你随我姓花,可好?”
小宝低头盯着新坟,半晌后,答道:“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从今以后姐姐就是我的亲人,我爹娘……他们不会怪我的。”
“是啊,你娘亲一定希望你能吃得饱,穿得暖,平安喜乐地活着。”重又用雪擦净双手,我从袖兜里掏出馒头,递到小宝手里,“给,吃吧,吃完了咱们好赶路。”
小宝接过馒头,犹豫了下,掰成两半塞还给我半个,说道:“姐姐,这半个给你,咱们一起吃。”
我本想推辞,但小宝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执意将馒头塞进我的手里,心底涌起淡淡的暖意,我接过馒头,胡乱几口吃完。
边吃边问起进幽泉谷的道路,小宝疑惑地看着我,却没有多问一句,只说最近入谷的通道已被栎炀守军封锁,想活着闯进去,几乎难于登天。
我无奈地仰天长叹,看来孤身一人想救爹爹出谷,简直是痴人说梦。小宝见我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小声说他知道有一条通往谷底的小路,极是隐秘,绝对没有第二人知道。
我一把攥住小宝的双臂,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急道:“真的!?快说快说,那条路怎么走?除了你真沒旁人知道了!?”
小宝忙不迭说道:“幽泉谷的山陵历代被用作种植茶叶,我爹娘以前在茶园里忙的时候,我就到处乱跑,无意中发现那条路,可以一直通到绝命十二峰下面……”
“太好了!小宝,你可真是我的宝!!”我双掌一拍,喜不自胜道,“咱们这就去找那条路,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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