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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屹川和飞沉明确地说了他的规矩之后,飞沉终于脱离了先前那种惶然无措的状态。他确实习惯了服从和趋奉,一旦清楚知道自己主人的要求和喜好,他就能做得很好。
他还是时时小心谨慎地注意观察江屹川的表情,敏感地判断他的情绪。
江屹川不要他每天早上去请安,他起床之后就自己到后院洗漱,然后在大堂坐着等吃早饭。早饭后是惯例的吃药和针灸。做完之后他会在前院一棵树下的石凳坐着发呆。
午饭后他就睡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又去前院坐着,一边发呆一边等着吃晚饭。
有时候老板会叫他过来看自己下棋,他就静静坐在老板对面,很认真地看。但老板问他看不看得懂,他又摇头。
江屹川生活琐事上并不需要人服侍,晚饭后飞沉会到后院的洗澡房冲洗身体,然后很早就上床睡觉。
他吃喝都在楼下大堂,红曲直接记在江屹川账上。衣服鞋袜他也只有身上这一套,因此衣箱和衣服架都是空的。他平常在房间里也只是接受针灸治疗和睡觉。因此他的房间除了那张被褥略显凌乱的床,再也没有其他痕迹显示出这里住着人。
飞沉开始适应新的主人,而江屹川也渐渐放下心来,不再事事盯着他。他时常留飞沉在客栈,自己外出一整天。
有时候他会去探查魇岭森林,有时候则是到城镇市集购买一些普通材料。每去一次,他都会顺道逛一下人市,期望能遇到更强壮的魔奴。只是每次都只有失望。
有一天,他傍晚回来的时候看到飞沉坐在石凳上,十分专注地盯着桌面。他一边走过去一边问:“在做什么?”
飞沉抬头看见是他,站起来道:“在看蚂蚁。”
“蚂蚁?”江屹川走到桌前,果然看到一条蚂蚁线在石桌上横过。这些小小的生物忙碌地沿着固定的路线穿梭往来,不知疲倦。
人类何尝不是如此。熙熙攘攘,蝇营狗苟,无非都是为名为利为一己私欲。包括他自己。
江屹川竟对着一群蚂蚁感慨起来。
“咦?你们在看什么呐?”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江屹川背后响起。是客栈的厨师大力。他凑了过来:“原来是蚂蚁啊,都爬到桌子上来了呐。”他说着把粗糙的拇指按在蚂蚁线的一头,往另一头轻轻一搓,就堆起了一小簇蚂蚁尸体。许多细小的脚还在抽动着,却已注定不能活。
飞沉看了看那一小堆蚂蚁尸体,又抬头看了看大力转身离去的背影,目光里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回去吧,一会儿该吃饭了。”江屹川说。
“是,主人。”飞沉垂眸应道。
天色有些暗了,秋风带着凉意吹得落叶在地上旋着圈。石桌上的蚂蚁尸体被风一卷,就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江屹川夜里要么修炼,要么睡觉。他心里有执念,不会对别的事想得太多,因此无论是修炼还是睡觉,都很快神思沉浸,不太容易被打扰。但今日他在市集上偶遇了一个久未联络的熟人。并且这人与他关系匪浅。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怎么也赶不走那人的模样,完全无法入睡。
他当时正对着一个卖女子饰物的小摊子出神。摊子出售的其中一个木簪,像极了记忆里那一个。他不由站在摊子前看了半天。卖东西的老头拿起那个木簪递给他,说道:“公子,给家里娘子买一个吧。”
木簪碰到他的手指,他顿时像被烫了一样缩起手。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叫他:“姐夫。”
他蓦然回头,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站在他身后。
“我果然没认错人。快六年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那人微笑着。
江屹川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姐夫,你……”
“我还有事,先走了。”江屹川不等对方回答,转身就走。他走得很快,那人却一边追着叫他“姐夫”,一边跟着他。他干脆运起轻功,跳上街市屋檐,浮光掠影一般飞纵而去。
那人跟不上了,江屹川还没有停下来。他把全部灵力调动起来,也不御剑,就这么靠双脚飞奔回了魇岭。
他以为这样的消耗能让他平静,却终究只是妄想。
他在风里奔跑着,因为速度太快,迎面而来的烈风使他面部显得狰狞。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逃,还是在追。两旁的景物扭曲地倒退,踏过的地面都块块逡裂。
“轰”的一声巨大声响在天地间震荡。他骇然睁大双眼,看着一个粉色身影在他面前倒下。泛着金色微光的莹白魂识像被恶狼追赶的兔子,从那具柔软身躯里四处逃窜。
“不!不——”他大喊。他用尽全力尖叫。他目呲尽裂,血和着泪流得一脸斑驳。他徒劳地去捞那些四散而去的碎魂散魄。他跌倒在地上号哭。
“是你!”一个声音说,“是你杀了她!”
许多个声音说:“是你杀了她!”
他跪在地上,哭得万分狼狈。他的泪洒落在他身前那具早
', ' ')('已没了呼吸的美丽身体上。
“阿川,你终有一日会后悔。”死去的美人突然睁开双目,静静地看着他。
“啊——”
江屹川猛地坐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
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又急又乱。
他双手掩面,许久之后,呼吸慢慢平稳下去。他用力搓了搓脸,拿开手后,又恢复了平淡无波的表情。
他躺下去,重新闭上眼。
但他很快又睁开了。
隔壁传来他无法忽视的响动。
“咚,咚,咚……”有节律的,床头木栏撞上墙壁的声音,夹杂着床架不负重荷的“吱呀呀”的声音,以及模糊的叫声。
那是方大夫的房间。
“爷……爷……衡儿不行了……啊啊啊……”
叫声突然高亢起来。
江屹川烦恼地掐了掐一跳一跳刺痛的太阳穴,正要落下一个隔绝声音的结界,另一个隔壁也传来不寻常的声音。
那是飞沉的房间。
江屹川有大半年没做噩梦也没失眠了,他第一次在半夜听到飞沉那边有动静。
他把灵力凝聚到耳部,侧耳细听。
是急促的喘息声,不明显的呻吟声,链子细微的脆响。因着方大夫房间里的动静,飞沉房间里的动静在他耳里先入为主地显得分外暧昧。江屹川不由皱起了眉。
他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打开门来到飞沉门外。他附耳仔细听了一下,声音还在。房门是普通的木门。他指尖的灵力从门缝进去,无声无息地挪动门栓。
飞沉的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飞沉一个人躺在床上,在江屹川指尖小小一簇灵息火焰暗淡的光芒里,左手死死抠着脖子上的项圈,紧紧蹙着眉。呻吟声断续且模糊,像是实在压抑不住才从嘴里溢出来一两声。
这种样子,江屹川再熟悉不过了。每一次他从无尽的噩梦中惊醒之前,应该都和这样子差不多。他用指尖上的火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然后轻轻推了飞沉几下。
飞沉睁开眼的一瞬间,用左臂护住了头。
“是我,”江屹川轻声说。
飞沉把左臂放下来,叫了他一声:“主人?”他用左臂撑着床慢慢坐起来。
“你做噩梦了。”江屹川看向他脖子上的项圈。那个项圈有点紧,他噩梦里心跳过快,呼吸急促时,大概会有明显的窒息感。如今白皙的脖子上还有被指甲抠出来的凌乱的小伤口。有渗着血丝的新伤,也有刚结痂的旧伤。看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飞沉身上的伤痕太多,他平常偶尔看到这里的细小伤口,只以为也是从前留下来的,并没有细看。
“对不起,吵到主人了。”他忐忑地垂着头。
“没事。”江屹川在他床沿坐下,“经常做噩梦?”
“嗯。对不起。”
“你又不是特意做噩梦来吵醒我,有什么对不起的。”
飞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着头没说话。
“我以前也经常做噩梦。”江屹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倾诉欲望。对着一个和他一样被噩梦追逐的人。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缓的呼吸声。可他说了这一句之后,抿住了唇。
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面对噩梦不依不饶的纠缠。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呢?
他站起来:“睡吧。”
“是。”飞沉顺从地回答,但他没有动,似乎在等江屹川离开。
“躺下去。”江屹川说。
飞沉便慢慢挪动着身体平躺下去,左手攥着一角衣料。
江屹川吹熄油灯,离开了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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