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音作为有功名的缙绅,当然不会屈尊去陪同一个商人,这份工作理所当然地落在那几个掌柜的身上。叶天明在他们的陪同下逛了一下午的武昌,他询问了不少货物的价格,又让同伴帮他记在纸上,很快叶天明怀里就揣满了各种资料。
至于武昌这里的盐价,比邓名和叶天明预计的要高。淮盐的成本和川盐差不多,现在都是灶户(用火煮盐)为主,一百斤盐的成本大约是一钱银。而盐商向清廷购买时,要为一百斤盐付一两银子到一两二钱。如果盐商在地方上有自己的销售渠道,赚的钱就比较多,各大盐商也都积极在建立这种属于他们自己的销售网络,湖广这里也是一样。现在大盐商在湖广的销售渠道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他们把卖不掉的食盐卖给湖广的地头蛇。那些没有自己销售渠道的盐商也是一样,他们给武昌地头蛇的价格早先是一斤盐两分银左右,但由于去年长江上的战事,现在已经涨到四分银了。
眼看天色渐晚,陆尘音的掌柜就提议去酒楼吃顿便饭,然后去听段曲子,明曰一早再起来考察市场——通过对叶天明的观察,这些人都认为邓名的兴趣并不仅限于食盐。既然叶天明对武昌市场有这么大的兴趣,那他看够之前显然不会说出食盐的批发价。
“我们随便吃点粗茶淡饭吧,怠慢叶老板了。”在武昌最好的酒楼定下包厢后,大掌柜对叶天明笑道。
说完后大掌柜又转身看着伙计:“可有花雕?”
“有,有。”伙计忙不迭地答道,同时还不忘炫耀道:“去年海逆进犯长江,邓逆隔绝交通……”
去年的战事让长江上的交通断绝长达几个月之久,无论是民用还是军用的船只,都被邓名和张煌言一扫而空。代理两江总督的蒋国柱为了今年的漕运,又进行了一通大肆搜刮,造成长江下游货运的严重萎缩。在运粮的运力都严重不足时,黄酒这种奢侈品自然变得极为稀少,不过大掌柜来的这个酒楼还是有足够的存货的。
伙计的炫耀被大掌柜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瞟着叶天明的表情,责备伙计道:“我们是来饮酒听曲的,是来听你说什么打仗的事的吗?”
“小人知错了。”伙计连忙欠身道歉。
“今天都有什么好菜?”
听到这声问话后,伙计像是顺口溜一样地报出一串菜名。叶天明稀里糊涂地什么也没听懂,偏偏大掌柜还客气地询问叶天明觉得哪道菜不错。
“大掌柜说了算。”叶天明不好意思说他什么也没听懂,就客气道。
“那怎么行?本来就是粗茶淡饭了,当然得由叶老板来点了。”大掌柜却不容叶天明推辞。
对这个酒楼来说,几个商行的掌柜都是常客,所以他们才一走到门前,伙计就殷勤地把他们引进门,不用吩咐就带他们到二楼雅座。
“李老板带来的那个外地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生呢?”走进厨房后,一个伙计忍不住对同伴小声嘀咕道。
“活似个军汉!”另一个伙计也深有同感。叶天明给他的印象是五大三粗、土头土脑:“可看李老板、王老板他们的样子,对他可是客气得不得了,想必是有大来头的。”
一坛花雕被伙计小心翼翼地从酒窖中抬了出来,轻轻拭去了红漆封上的灰尘,取出配套的暖酒小炉、精瓷小杯、话梅等物,伙计们把这些东西一起给雅座送去。
“活鱼呢?”
虽然菜单还没有报来,但大掌柜他们进门以后,厨房里就忙了起来,几条才打上来的鲜活江鱼已经装在篓子里送到案板边,大厨用挑剔的目光检查着它们:“李老板就好吃个鲜,要是差了一点,少不了一通责备。”
“既然是王老板的贵客,肯定会推荐咱们的香酥鸭的。”检查完活鱼后,大厨又冲另外一个伙计喝道:“还不去寻只好鸭子来?”
报菜单的小二迟迟没有回来,而服侍茶水的伙计偷偷来报告,说包括李老板在内,那些老板们没一个肯点菜,全都要让那个军汉也似的家伙决定今晚的菜品。
听说此事后,一贯沉稳的大厨也有点紧张,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那把心爱的菜刀柄,喃喃自语道:“今天不拿出看家本领是不行了啊。”
不知道等了多久,报菜的小二终于回来,早就蓄势待发的大厨一跃而起,急匆匆地问道:“那位外地的贵客点了什么?”
小二脸上的神情变换良久,踌躇着说道:“贵客点了一只鸡……”
“香酥鸡?纸包鸡?炸鸡?白切鸡?”大厨急不可待地连声问道。
“不是,贵客说要只水煮鸡,一整只。”伙计低声答道,扭捏得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几个帮厨都愣住了,但大厨能坐在武昌首屈一指的酒楼的这个位置上,又岂是善与之辈?他略一沉思,呵呵笑道:“贵客这是考咱哪。”
“白水煮鸡,就是乡下的村妇都会,最是普通不过,必是李老板他们说了我的不少好话,贵客就下个难题考一下,看看这道菜我们能做出什么花样来。要是做得不好,贵客势必拂袖而去,李老板他们也丢了面子。若是不错,贵客才会继续点后面的菜。”见大家的脸上还有不解之色,大厨就把叶天明的深意点破。虽然知道对方是故意刁难,但有道是艺高人胆大,刚才不知道题目时大厨还有些不安,现在题目既然出了,反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了。
火候恰到好处,刀工尽善尽美,调料更是多一分太重、减一丝太薄,好不容易完成这道白水煮鸡后,大厨已经是额头见汗,刚才给炉子添薪的时候他都亲自监督,以确保这鸡肉是血色才退、肉质滑软。
正如大厨所料,这道堪称艺术品的菜品送上去没有多久,后续的交代就传来了。
“贵客说这鸡做得不错,再来一只。”
“呵呵,果然不错吧。”大厨朗声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愣:“为什么还要一只?”
在大厨想来,贵客对那道白水煮鸡大概是浅尝辄止,他还有一道道拿手好菜等着贵客品尝呢。
不管心里有多少不解,贵客的愿望是一定要满足的,大厨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仔细地煮了一只鸡。
“贵客说了,再来一只!”
第二只鸡送过去没多久,新的命令就又来了。
当第三只鸡送上去后,大厨忍不住跑去雅间那里看个究竟。伙计把房门拉开时,他从门缝间恰好把叶天明看个满眼。后者正双手抱着花雕酒坛,仰头把酒往喉咙里倒。从浙江运来的黄酒就如同路边的劣酒一样,顺着贵客的衣服洒落满地——刚才叶天明吃得太急了,噎住了。
叶天明手边的桌面上汁水淋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鸡骨头,几个掌柜都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如牛痛饮的贵客。
“随便吃肉啊,做盐商真好。”疏通了喉咙后,叶天明又抓起还没啃干净的骨头,扫了一眼刚刚端上来的第三只鸡,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可以再要。”
……
“老爷,出事啦。”
已经上床安歇的陆尘音被仆人叫醒,等他披好衣服走到书房时,大掌柜正一脸惶急地等在那里,见到陆尘音后大掌柜忙不迭地叫道:“叶老板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陆尘音不慌不忙地问道,在他看来最大的事也就是被衙门抓到:“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陆尘音对掌柜办事不够谨慎有些生气,不过顶多也就是一场麻烦罢了,给武昌知府周培公送去一个口信就能解决了。
“叶老板要不行了。”大掌柜急得眼泪好像都要掉出来了。
“不行了?”陆尘音大吃一惊,要是叶天明在武昌城内出事了,那他跟邓名可就解释不清了:“叶老板怎么了?”
“叶老板撑着了。”大掌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一口气吃了好几只鸡,已经抬去看郎中了,郎中说形势危急,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