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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副官亲自带着士兵搜查货舱,在这种远洋轮船上,往往会有把货舱挤满的丝绸、茶叶、瓷器,诸如此类,有来源正当的,也有走私货物,想把货舱都搜查个遍是件很费功夫的事,所幸随行的兵卒人数众多,又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想把躲在货舱企图偷渡的人找出来,实在不是一桩难事。
没多久,就有几十个藏匿起来的偷渡客被抓上甲板,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李北寒不用多看,就知道二妈妈不在其中。他心里感到失望,难道,二妈妈不打算搭这艘船离开?那为什么非得选择今天不可?还是他已经离开了奉天,要到别的港口搭船?这艘轮船,是这个月唯一一艘从关外出发前往美国的油轮,错过这艘,那要等到下个月。还是说,二妈妈根本不想去美国?
“司令,”副官一脸为难地把一个裹得很严实的人“请”上甲板,小声禀报:“属下是在船舱的暗格里找到,咳,找到二夫人的。”
李北寒大步走过去,扯开那个人头上披着的绸巾,绸巾下,露出来的果然是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真的是他的二妈妈。看着二妈妈冷淡的脸,李北寒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鬼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去想是匪徒绑票的可能性,二妈妈想从他身边逃开,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李北寒笑了笑,说:“二妈妈,你心可真狠啊。”
张玉衡别过脸,看着广阔无边的大海,“自由”,或许是李北寒永远都不能理解、不肯理解的东西。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海风吹的他浑身发冷,他不想看李北寒的脸,不想看他的神情,李北寒真的太可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李北寒不再说话,抓住二妈妈的手腕就走,他用的力气如此之大,几乎捏碎张玉衡的骨头。张玉衡一言不发,随他往前走,这艘轮船很大,甲板很长,他看着李北寒抓着自己的手,还有前方长长的路,在心底叹了口气。
“北寒,”他用另一只手覆在李北寒的手上,停下脚步,说:“我有话和你说。”
李北寒顿住,头也不回道:“我没话和你说。”
张玉衡笑了笑,轻声道:“真不想听?我往后,可不会再告诉你啦。”
李北寒咬着牙,转过身,看着他,冷冷道:“你说,我听着。”
张玉衡要把他抓着自己的手挣开,李北寒不肯放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不放,张玉衡无奈地笑了笑,说:“我能逃到哪儿去呢?北寒,你不要草木皆兵。”
李北寒知道他说的对,这是在船上,四周都是他手下的兵,二妈妈就算生出双翼也无路可逃,可他不想松开抓着二妈妈的手,就像一放手,二妈妈又会消失在他眼前,“就这么说。”
张玉衡只好抬起没被控制住的那只手,轻轻地抚上李北寒的脸,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什么宝贝。李北寒愣了愣,自从他定下婚期,二妈妈就不肯再和他亲近,就像他是令人憎恶的妖魔鬼怪。二妈妈的手很凉,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或者是因为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他不无嘲讽地想,二妈妈早该知道,他一定会找到他。
张玉衡轻轻问:“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我和李北珩之间的关系?他和你说过了,他和我睡过,是不是?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睡?”
李北寒咬着牙,说:“为什么?”
张玉衡无奈地笑了笑,眼眸浮起一点悲哀的光,“你去剿匪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就给你写了封信。”
信?李北寒愣住,他从没收到过谈及此事的信件。
“他要挟你?”
张玉衡轻叹道:“是啊,他要挟我。北寒,我没有选择,要是让李长川知道了,我哪儿还有命在?也许我的命无关紧要,可我总不能再连累你。我没有法子,只能……这一切,真是阴错阳差,造化弄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啦,你成了亲,有了妻子,又有了孩子,难道,还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吗?北寒,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心里真的,太难过了。”
二妈妈这番话,究竟是真是假?李北寒深深地望着二妈妈的双眼,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二妈妈把所谓的真相告诉他,这不得不让他怀疑这套说辞的真假。可,从内心深处,他是愿意相信的。这并没有逻辑和情理上的相悖和谬误,还解释了他心中的许多疑惑:二妈妈为什么同多年关系淡薄的李北珩变得亲近,又为什么没有早早告诉众人他有了孩子,以至于惨事发生,李北珩又为何知道他和二妈妈之间真正的关系,还言之凿凿地讥讽他。
李北寒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觉得二妈妈吃了太多的苦,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安慰,可……他抓住二妈妈的肩,咬着牙,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张玉衡垂下眼,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反应,就会稍小一点儿吗?告诉你,你就不会口口声声指责我是婊子、是妓女、是朝男人分开腿来换嫖资的荡妇了?告诉你,你就不会成亲、不会娶妻了?北寒,你明知道,不
', ' ')('会有任何不同。”
“不,二妈妈,会有不同,”李北寒反驳道:“要是早知道李北珩要挟你,我不会那么对你……绝对不会。”
张玉衡露出一个悲哀的笑,他挥开李北寒的手,转身往船舷的方向走去。他双手撑在船舷上,头发让海风吹得乱糟糟的,也不以为意,远望着杳无边涯的大海,轻轻叹了口气。
“北寒,过去的事,算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处?你要是真的后悔,那就放过我吧,我不能再这么活下去,我要喘不过气啦。放过我,让我好好地活着,行吗?”
李北寒沉默地看着二妈妈的背影,察觉二妈妈真的清减了不少,这让他觉得心疼,可二妈妈想要的,偏偏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给的,他怎么能允许二妈妈离开他,“我会对你更好的,二妈妈。我会把你失去的,都还给你,我会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对你更好。将来,不管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给你,都会为你做到。”
张玉衡疲倦地回头望他一眼,苦笑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看着二妈妈厌倦的、冷淡的神色,李北寒怎么可能不明白,二妈妈已彻底厌倦了他,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为此甚至不惜离开奉天、离开故国,孤身一人去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生活。可,就算二妈妈不想要他了,他也做不到放开二妈妈的手。将来的日子还很长,他还要去弥补自己犯的错,他要把二妈妈捧在手上,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让他开心,让他快乐,让他幸福。他绝不允许二妈妈离开他,也绝不能忍受和二妈妈恩断义绝,再无来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对你很好,好到你能忘记过去的痛苦,心里只有快乐。”李北寒承诺道:“二妈妈,我犯过错,任你处置,我认打认罚。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会比过去对你还好。”
张玉衡转过身,审视地看着他,似乎在衡量他每句话、每个字的重量。
李北寒忍不住往前跨出一步,想把二妈妈抱在怀里,海风太冷了,二妈妈身体一贯虚弱,手那么凉,受了风寒,不知要多久方能好,“二妈妈,你……”
张玉衡让他不要动,“我还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李北寒怔道:“秘密?”
张玉衡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把声音放的很轻,仿佛生着剧毒的蛇悄无声息逼近自己的猎物,“李长川,是李北珩杀的吧?北寒,你知不知道,李北珩的枪是打哪儿来的?”
李北寒目光凝住。
张玉衡笑道:“是我给他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给他的么?是你成亲的那天,你拜堂成亲的时候,李北珩正扒我的衣裳呢。我当时,听着你‘拜天地’、‘拜高堂’的声音呢。北寒,你说,这个秘密,好不好玩儿?”
大哥,大哥,你和朱小姐拜堂成亲,做你们的神仙眷侣,我和二妈妈,不,我和玉衡难道就不能做我们的床上夫妻啦?
李北寒双眼让愤怒染红。
狰狞的真相让他理智全失。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做,怎么敢这么说。愤怒、绝望、悲哀……太过庞杂的情绪在李北寒心中翻滚,老帅的死,是二妈妈一手筹划的,是张玉衡杀了老帅,那把要了老帅性命的枪,是张玉衡递给李北珩的,元凶不是他那个只敢在暗处玩弄阴谋的弟弟,而是张玉衡,是张玉衡!
李北寒拔出枪,指着张玉衡的脑袋。
张玉衡笑了笑,说:“看来,你觉得这个秘密不好玩儿啊。真遗憾,我可是一想起来,就连做梦都能笑醒。”
他理了理衣裳,最后看李北寒一眼,翻过船舷,坠入深海。
李北寒下意识地扔了枪,要去抓二妈妈的手,可来不及了,他只留下一块薄薄的纱巾,油轮下,溅起大大的水花,又很快恢复平静。副官冲过来按住要跳下去的总司令,拼了命地拉着他,大叫卫兵过来帮忙,不能让司令涉险,四五个强壮的卫兵一起上,才勉强按住暴起如野兽的司令。
李北寒额头暴起青筋,哑声道:“救人……救人!!!……别想这么轻易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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