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四章
海上花。
吊顶大水晶灯投射下璀璨迷离的白光,乐队演奏出流淌不息的华丽乐章,可容千人的大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着军装、礼服的男男女女或三五成群端着酒杯交际,或两两相拥在舞池中旋转,黑头发黑眼珠的炎黄子孙和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洋人都处处可见,谈笑风生,战争的硝烟无法蔓延至此,死在敌人枪炮下的兵卒也永远无法想象己方与敌方的最高层也能亲密如斯,仿佛一场场死伤惨重的战争无足轻重,不能在靡丽的夜晚搅起任何涟漪。
张玉衡站在舞池边缘,远远地看着李北寒同各国外交使节亲密交谈。
很少有人知道,平日看上去吊儿郎当的李北寒李司令对英语、俄语、德语、日语都有最基本的掌握,发音如何不说,但能听懂日常对话,对一些涉及到军事、政治的词汇更是一清二楚。只是,他平时不管和哪国使节交谈,都要带翻译官,在翻译官把各国语言翻译完之前,绝不露出一点自己对他们的话心知肚明的蛛丝马迹。今夜亦如是,张玉衡一看就知道,李北寒又在装傻了,真是可笑。
“二妈妈,”一道熟悉的女声在旁边道,“媳妇儿给您请安。”
张玉衡打了个寒颤。
他别过脸,果然,是帅府的少奶奶,朱娉婷。上回见,也是在一场宴会上,彼时他没心思留意,今晚方察觉她似乎比去鸾台路时丰腴了一些,想来,是源于新婚生活的滋润。就算当中出了李长川遇刺身亡的事,也没能影响这对儿新婚夫妇的燕尔蜜意。可不是,如今的李北寒已是东三省保安军总司令了,当太子哪儿有当皇帝来的痛快?当太子妃更没有当皇后舒坦。帅府还有个能干的五夫人为她上下打点,她有什么好操心的呢?
他挤出一点笑,说:“哪儿那么多规矩。”
他和朱娉婷相处难免有几分怪异之感,他也不明白为何这位帅府的少奶奶、李司令的好夫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同他亲近,于公,他和帅府的资金来往是五夫人一手操办,五夫人怎么可能放权给她,于私,李长川已死,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不会再回帅府,这位司令夫人实在没有亲近他的必要。
张玉衡忍不住望向李北寒的方向,恰巧,李北寒也在看他,隔的这么远,他看不太清楚李北寒的表情,只觉得他那双眼睛阴冷异常。为什么?难道,是怕他对他的娇妻说什么不当说的话?李北寒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了,他再荒唐,也不会去为难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小姑娘又做错什么了呢?
朱娉婷道:“二妈妈,我听说近来发生过不少治安事件,您在鸾台路住着,我一直放不下心,您不如回帅府住,您那几间房子,我每天都让人洒扫收拾,都给您看着呢,不管您哪天想回,都很便宜。”
张玉衡心中滋味复杂,嘲讽地笑了笑,他宁愿死在外头都不要再回帅府啦,那儿比阴曹地府还要让他厌恶,这些年,他最不想回忆的那些记忆都在那儿发生,就算如今鸾台路也沦落成李北寒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外宅,终归还是比帅府强。不过,他啜了口酒,心想,不过,这小姑娘倒有几分帅府当家主母的架势,和五夫人多少有点相似,真不愧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
“我住着还成,帅府人本已不少,我就不去给你添乱啦。我原先住的那几间屋子,该拆该修,谁想去住,都不要紧,我既然离开了,就没有再霸着不放的道理。你年纪轻轻,思虑不必太多,把自己顾好最要紧。”
张玉衡晃晃酒杯,垂下眼,望着荡漾的、色泽艳丽的酒液。诚如李北寒所说,这场宴会上有各行各业的紧要人物,正是开拓生意版图的大好机会,可他喝了几杯酒,觉得也不过如此。钱嘛,永远都赚不完,他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什么用呢?他注定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感情深重到愿意将身家悉数相赠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过于执着。
舞曲流淌。
张玉衡问:“你不去跳舞?我记得,你舞跳得很好。”
朱娉婷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今天……不大适宜。”
不大适宜?
不及多想,就有个年轻的德国军官过来邀他跳舞,张玉衡正发愁不知怎么摆脱同朱娉婷尴尬的闲聊,就将手放进那名军官手中,和他一起进了舞池。转身的最后一刹那,他看见朱娉婷的手放在了小腹处,还来回抚摸了两下,动作轻柔,仿佛充满怜惜……怜惜?
军官道:“我为您的失去惋惜。”
张玉衡道:“谢谢。”
他心里,可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惋惜。
年轻的军官连舞步都充满日耳曼式的一板一眼,手放在他的腰间,很拘谨的不肯稍动,仿佛只要动一动就会冒犯了这位美丽的东方美人。他拥着张玉衡在舞池中旋转,和一双双舞伴擦肩而过,不时交谈几句,但更多的是肢体和目光的交流。他很喜欢这位夫人落落大方的风范,也很喜欢他眉眼之间的从容,与容貌和躯体的美丽。
舞曲渐渐推向高潮。
军官低头看着张玉
', ' ')('衡,由衷道:“您真美。”
不等张玉衡说话,另一个男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德国军官身边带开,只撂下一句“交换舞伴”。这个男人当然是李北寒,他从那个军官邀请二妈妈一起跳舞就没移开过目光,二妈妈和他显然相谈甚欢,再发展下去,只怕二妈妈又要多个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了。他邀二妈妈来,可不是为了看二妈妈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李北寒胸膛起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说:“德国人,你也喜欢?”
张玉衡抬眼看他,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好看的男人,谁会管他是哪个国家的?”
李北寒脸色微变,他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想二妈妈不仅不否认,还说这么荒诞不经的话来恶心他。他低头看进二妈妈的眼睛,却找不出半分玩笑意味,二妈妈当真这么想?是不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和“好看的男人”共赴巫山云雨了?……他在二妈妈的眼瞳之中看见自己的脸。
“我——”
张玉衡打断他的话,“娉婷有喜啦?”
李北寒僵住,连舞步都慢了一个拍子,更把原先的话题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特意吩咐过,不许把这消息传出去,说是因为老帅尸骨未寒,不宜大张旗鼓庆贺此事,但没有宣之于口的原因是他不知道二妈妈听到这消息会作何反应。他们的孩子连到这世上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永远地消失了,这是他心里的痛,可他的痛,比不上二妈妈十一。李北寒希望二妈妈知道的越晚越好。
“娉婷告诉你的?”
“这还用得着她说么,我自己长着眼睛,当然看得出来。”
李北寒沉默良久,终于道:“那是意料之外的事。”
张玉衡面色不变,嘲讽道:“你和人行房是意外,还是行了房女人会怀孕是意外?李司令,你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了,再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么?更何况,这是喜事,你就要有名正言顺的后嗣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等孩子生下来,二妈妈一定送一份儿厚礼来为你庆贺。”
李北寒:“……”
二妈妈已不肯再看他的眼睛,李北寒无从揣摩二妈妈的神色,可从他越来越尖锐的语气中也听得出来,二妈妈此刻满心都是愤怒。这是连他也无能为力的事,他总不可能回到他们的孩子还好好活在二妈妈身上的时候,去阻止这一切发生。对于不能改变的事,唯有接受……这话,连他听起来都轻飘飘的,更别说拿去安慰二妈妈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李北寒扶着二妈妈的肩和腰,觉得自己正捧着一个稀世而易碎的珍宝,一不小心,二妈妈就会和砸在地上的瓷器一样,变得支离破碎,再难修补,“只要能让你高兴,就算你要捅我一刀,我也一定不躲。”
张玉衡似笑非笑地问:“你以为,我在乎你吃不吃的到苦头?想让我开心,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他的目光迎上舞池之外司令夫人的目光,他知道为何朱娉婷为何要接近他了,流言蜚语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强大,天底下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朱娉婷知道多少?是真的对他和李北寒之间的事掌握的八九不离十,还是只是捕风捉影、并没有十成把握?
他冲朱娉婷笑了笑。
朱娉婷也还了他一个笑,只是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看来,她知道的绝不是一星半点,最起码,她有把握自己的丈夫和他的二妈妈上过床。
舞曲终。
张玉衡推开李北寒的手,说:“我要回去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