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且歌说:“五年。”
蒙烽知道闻且歌对这名头儿终究有点感情,他在拐角处转过身,二人面对面地站着,蒙烽说:“听着,我不是你的大哥,也没必要凡事都听我的。”
闻且歌点了点头,蒙烽说:“人生而平等,你只要对自己的良心负责就行了。”
吴伟光策划了一次圣诞节聚餐,刘砚给不少新加入这个团队的人做了些手工礼物,有多用军刀,钓鱼竿——等到开春时可以去钓鱼。
还有给小孩子们的勋章:蒙烽把编制再次扩张,除却一早就有的窝瓜队,土豆雷队(炸弹埋设工兵),胆小菇队,向日葵队(后勤人员),豌豆射手队(狙击兵),西瓜投手队(手榴弹兵),更添加了毁灭菇队——自杀性袭击队伍,队员只有一个人:光杆司令闻且歌。
他把一个毁灭菇的肩徽交给闻且歌,这些日子里,闻且歌始终不合群,不笑,不说话,像个把自己孤立的罪犯。
吃饭时他独自坐在一边,打牌时从来不参与,对着漫天大雪想事情。
但有事他看见会主动做,那两个人的死,仍在他心中埋着阴影,他在寒冷中干活,从早上起来一直做到晚上。
他带着最后五名林木森留下的黑社会小弟,修好了后园里的温室。
仓库里囤积着大量的种子,成袋的蔬菜和花种,瓜果种子是农场主预备下,专门提供给前来玩农家乐的休假人士种地玩的。这里从前的人全变了丧尸,养的家畜饿得全跑了。成群的鸡躲在破旧的温室里避寒,并啄食菜叶和蚯蚓,青菜,番茄没人施肥,就像植物一般疯长,俨然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循环。
鸭们白天出去溜达,下午则回温室里找吃的,刘砚实在惊叹于大自然的茁壮生命力,这些家禽没有人照顾,竟大部分活了下来。
肥料,农药一应俱全。粮食也非常多,粮仓里大包的面粉与大米足够他们吃一年。排水系统连着附近的一条地下水道,早已修建好,生活垃圾被排放进河道的一条支流,汇入西安外沿的污水河。
在这个自给自足的农场里,生活垃圾本来就很少,大部分肥料又是猪,鸡鸭等的粪肥。几乎不对自然产生多少污染。
宽敞的农场后面则是大面积的田地,一直蔓延到河边,还有几台废弃的,耕地用的机械,经过刘砚重新改装后全部可以用。
张岷带着人沿东边的河岸巡逻一圈,找到跑丢的牛和猪,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三只瘦骨嶙峋的母猪和好几窝瑟瑟发抖的小猪。
张岷把它们抱了回来,刘砚打趣道:“再找几只狗,种种田就齐全了。”
“你会种田?。”蒙烽说。
“不会可以学么。”刘砚在看一本关于作物种植的书,这些书在邓长河带领大部队长征逃亡的时候居然没被扔在雪地里,刘砚真不知道该嘲笑片儿警是笨还是夸他聪明。
来年开春他们将在田地里开垦,种下第一批小麦。一名南农的大学生以及另一名华西农业大学的后来者加入了他们,一切趋于安稳,名为希望的种子,正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扎根,发芽,抽枝,开花。
蒙烽道:“走吧,出去堆雪人。”
刘砚道:“没空。”
蒙烽:“休息一下嘛,你看,喏?那里,张决明小同学玩得多快乐。”
刘砚:“不了,你去和他玩吧,活到老学到老,荒废学业是不好的亲。”
蒙烽:“你不要逼我动粗。”
刘砚:“来啊!烽哥,你现在当了头儿胆子肥了是不……”
蒙烽二话不说,横抱起刘砚,壮烈地大喝一声,从二楼跳了下去。
雪球瞬间四面八方飞来,刘砚从五体投地的蒙烽身上爬起来,在周围的大笑中狼狈逃窜,决明带着他的队员们杀气腾腾地两路包抄,杀了上来,刘砚边告饶边逃,蒙烽发足飞奔,穷追不舍。
刘砚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蒙烽追上了,抱着吻,被刘砚推开,又扑了上去。
“宝贝!”张岷道:“回来了!”
“你爸叫你回家吃饭了亲!”蒙烽回头朝意犹未尽的决明嚷嚷道:“搅人好事被驴踢的亲!”说毕侧脸上又挨了一下决明的雪球,和刘砚一起扑倒在雪里。
蒙烽背着刘砚,一行足迹在雪地中歪歪斜斜,延伸向远方。
“这儿的老板。”蒙烽抬头眺望白桦林与林中的木屋:“是个有钱人。”
刘砚埋在蒙烽的肩上,一晃一晃地被他背着走,他的肩膀宽阔,背脊坚稳可靠。
“嗯。”刘砚随口道:“看得出来,单身?”
蒙烽说:“你没看书房里的杂物么?上次我整理出一叠情书,是他年轻的时候写给他老婆的。”
“他原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知青,比咱们爸妈年龄还老点。”蒙烽感触良多地说:“回城以后白手起家,九十年代下海创业,和那女孩儿结婚,没有小孩。赚到上千万资产以后把公司出让给一家大企业,带着老婆来这里,办了个农家乐。”
刘砚温柔地笑了笑:“挺有乐趣的生活,能急流勇退的人不多。”
蒙烽点头道:“我看到那些情书,他还十分怀念下乡时候的知青生活,那女孩儿是农村人,一直支持他创业。没想到开了农场以后,老板娘没过几年就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打理这里,又雇了点人打理,你看前面。”
他们在木屋后的白桦林里,两个墓碑前停了下来。
一个墓碑是大理石白板,光滑而未刻字,另一个墓碑则刻着“吾妻芮婉婉之墓”。
“应该是城里来避难的人带来的病毒。”蒙烽说:“这老板也变了丧尸。胡珏解决了他以后,搜索附近时找到这里。你看,他把他老婆埋下去了,还留了个墓,是预备他死了以后埋进去的。”
刘砚道:“尸体呢。”
蒙烽说:“前几天我让他们搬过来埋了。”
刘砚点头,和蒙烽手牵着手在墓碑前站了片刻,而后道:“谢谢你留下的农场,祝你们在天上再相见。”
“吃饭了——!”邓长河扯着大嗓门吼道:“蒙烽!刘砚!今天吃新年饭了!快点回去!”
蒙烽:“来的时候我背你,现在你背我了。”
他不由分说扒在刘砚身上,刘砚艰难地迈出一步,摇摇晃晃地吃力前行。就像决明背着一个巨大的顽皮豹毛绒公仔,蒙烽两脚在雪地上拖来拖去,刘砚背着蒙烽走出五十米,朝雪地里一扑,索性装死,不动了。
2012年12月31日,新历除夕夜。
蒙烽吩咐开了四十瓶米酒,两百人在大厅内吃肉喧闹,划拳斗酒,饭后则混在一起打牌抽烟,吃零食取乐。击鼓传花,讲笑话唱歌。
张岷人缘甚好,一喝酒就被人轮番灌得醉醺醺的,躺在沙发上。
“爸……”决明道。
蒙烽:“亲!你爸倒了!要吐了哦!你去玩收音机!待会再来!晚上罚他跪搓衣板!”
男人们吵吵嚷嚷地把张岷扛到一边,夜十一点四十,胡珏的英文歌唱得深情而好听,邓长河在中间弹吉他,尖叫与鼓掌声把张岷闹醒了。
“岷哥会不?来一个来一个。”片儿警递过吉他。
张岷头嗡嗡地响,接过吉他,笑着弹了一曲,下面女生们疯狂尖叫鼓掌再来一个。
“等等啊,我看看再弹个什么。”张岷酒劲过了,帅气地笑了笑,拿着那把从遗物堆里翻出的旧吉他,对着前主人留下的乐谱翻过一页。
“快倒数了。”张岷说:“还有五分钟,不弹了吧。”
“再来一个嘛——”群众纷纷大叫。
“决明呢?”刘砚转头找人。
蒙烽喝得有点高了,说:“快倒数了,你去找决明来。”
“叫闻弟下来变魔术!”谢枫桦敲了敲酒瓶,笑道:“闻弟会变魔术的!”
刘砚转身上楼,闻且歌从二楼关上门出来,没有锁门,站在走廊里,眼望窗外满天飞雪。
刘砚说:“林木森吃了么。”
这些天里林木森的病情一再恶化,每天都只吃很少,今天是除夕夜,他们在楼下餐厅狂欢时,刘砚便叮嘱闻且歌带点吃的上去。
闻且歌说:“他死了。”
刘砚叹了口气,说:“死了……生前的事就清算了,祝他走的安详。”
闻且歌说:“牧师给他祈祷过了。”
刘砚点了点头,说:“马上倒数,你下去吧,枫桦让你变魔术。天亮的时候,蒙烽会带人给他下葬。”
闻且歌道:“好的,刘砚,我变个魔术给你看。”
闻且歌拿出个硬币,左手一弹,右手抓住,手掌摊开,里面是一团雪球。
刘砚笑了起来。
闻且歌道:“刘砚,新年快乐。”他一整衣领,走下楼梯。
刘砚站在那扇门外,最后还是没有推门。
“森哥,再见。”刘砚在门外说,继而转身走向三楼。
三楼走廊里一阵冷风吹来,决明戴着棉帽厚手套,脸上发红,裹着厚厚的大衣,抱着个收音机,坐在窗沿上,天线拉得长长的,指向窗外漆黑的天空。
小雪细细碎碎地下着,决明把调频旋钮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
刘砚道:“你还真的在这里玩收音机。”
决明说:“啊?我不喝酒。他吐了吗。”
刘砚说:“下去吧,在倒数了,2013年马上来了。”
“十——九——八——七——”
楼下的倒数声远远传来,刘砚也不走了,索性站在决明身后,静静眼望外面寂静的天空。
“宝贝——”张岷从楼下跑上来。
“六——五——四——”
那一刻整个农场灯火辉煌,所有的灯亮起,农场门口挂着的木牌上写着三个字——“永望镇”。
木牌上缠绕的五色彩灯一亮一亮,缤纷圣诞树站在风雪里。
蒙烽顺着旋转楼梯朝上走。
“三——二——”
“一!”
“耶——!”
欢呼声在雪地里远远传来,下一秒,沉稳,可靠的男声响起。
“这里是国际救援组织联盟中国分部,今天是2013年1月1日零时零分,我代表中国军方,政府在此呼叫所有的幸存者……”
刘砚:“……”
决明莫名其妙,低头看着手里的收音机。
“过去的五个月里,人类遭到了史上最为沉重的灾难,广播频道断绝,全国所有城市被一场病毒引起的……”
“蒙烽——!”刘砚一把拉起决明的手,冲下楼梯,上楼的张岷马上把决明横抱起来,冲下一楼。
“安静!安静!听!”蒙烽吼道。
整个大厅里的两百人静了下来,甚至不闻呼吸声,唯一响起的,只有决明手里的收音机,刘砚发着抖,把音量调到最大。
“过去的五个月里,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感染者摧毁了我们的家园,这是毁灭性的打击,但灾难永远不能摧毁人类顽强的生存意志。”
“过去的五个月里,我们在公海建立了太平洋救援基地本部,中国政府成立救援组织,并加入国际盟军,全世界正在向各地输送大量救援人员,无论你现在的遭遇有多么困难,请不要放弃活着的希望……”
“今天是2013年的第一天,迄今为止,全国各地的信号发射塔,都在军方以生命换取的代价下修复,并于2013年1月1日零时零分开机,信号网络初步确认,覆盖全国大部分地区。”
“如果你听到这段广播,请与生者互相转告,避开南下的感染者大潮,准备维生与御寒物资,药物,进入北部各省市,尤其避开东南沿海各省以及中原地区,救援队正在挨省搜索幸存人员……”
那一刻,所有人都哭了起来,终于在与外界隔绝的第五个月后,听到人类幸存者的第一次呼叫,那心情无法形容。
“请听到这段广播的幸存者互相转告,向你们最近的广播信号塔靠拢,在广播信号塔上系一条白布以示周围地区安全,系一条黑布以示周边地区尚有游荡的感染者,并不完全安全。”
“请在信号塔周边作方向标记,妥善标记后离开,于五十公里范围的地区内寻找隐蔽点。救援队抵达时,会在以信号塔为中心的五十公里内进行搜救……”
“如果你现在安全,请尽可能帮助所有未被感染的幸存者,彼此鼓励,并坚强地活下去。如果你正在以武器对付还活着的同胞,借灾难之机进行抢夺,杀戮,请你收回你的手,救助一切有需要的人。这不是末日,而是一场对中国,对人类,对整个地球的考验。”
“请不要放弃希望,同时铭记我们生而为人的道德与爱,全国人民万众一心,团结起来,互相帮助,你所站的地方就是中国,只要你们不放弃自己,国家就永远不会放弃你们。”
“后续搜索需要你的耐心等待,我们的原则与立场,是不放弃每一位活下来的人,本消息每半小时发送一次,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刘砚低声道:“蒙叔叔。”
——上卷•血色黄昏•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