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翊温虽如此说,可过了许久,朱谓翕的眼皮才缓缓睁开,看了看两人,方才他并非装睡,而是真的睡去了,看着他如今虚弱至此,玉满堂很是担心,可担心又有何用?只怕真如时翊温所说,救他的方法,只有那两个,且两个方法都不得两全。
谁知时翊温却是单刀直入:“喂,你听好了,我和灵隐要找大夫来治好你,你是要明明白白地过10天,还是一辈子做个傻子,每天只得片刻清醒?”
他不住晃着朱谓翕,生怕他又给睡去了,可玉满堂所见,却是他眼下隐藏的悲伤,朱谓翕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大家都心知肚明,甚至有那么一刻,玉满堂觉得,自己此刻是不该在这里的,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沈淑娴。
朱谓翕看着时翊温,露出了原本老谋深算的笑容来,可现在就连这笑都显得很是有气无力:“阿温,我刚才看见灵隐回来了,你可看见淑娴了?”
他难得清醒片刻,问的却是沈淑娴。
时翊温的眼眶像是灌了水,咬咬牙,往朱谓翕脑袋上就是一巴掌:“我说,你是要一辈子做个傻子还是,还是……”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哽咽,这是玉满堂第一次见他如此。
朱谓翕伸手揉揉眼睛,他的眼睛就和他的人一样,已然失去昔日的光彩:“你们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他这一声,却很是清晰,时翊温面露喜色:“你清醒啦!”
朱谓翕渐渐回过神来:“我一个都不选。”
整间屋子顿时沉默了,玉满堂和时翊温都不发一词。
“你再说一遍?”
朱谓翕似乎是怕再睡过去,醒来又是晕晕乎乎,便尽量加快了些语速:“癫狂半辈子不可能,要我只活十日,你们都知道我十日后就要死了,个个强忍悲痛,有什么意思?”
时翊温拧着一张脸,眼泪却不住滑下来:“谁会为你强忍悲痛?你怎么就这么把自己当回事?”
朱谓翕将头缓缓转过,看向了玉满堂。
“灵隐,看来你是真的回来了。”声音之中,是玉满堂意料的失落。
可此时,她仍旧是沉声道:“公子,我刺杀皇上没有成功。”
朱谓翕的目光却是温柔下来,玉满堂看见,这绝非单纯的温柔,温柔之中更多的却是失落。
“罢了,这本就不易……皇上虽无德,可孝宗打下的天下,尚且稳固,朱厚照……此生或可守成吧。”
他此话一说,玉满堂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像是一直坚持的什么东西,忽然什么都不是了,就因为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朱谓翕看着从窗户缝进来的光,却像是看着相隔万里的紫禁城一般:“若是乱世,那当是群雄逐鹿问鼎,争霸一方,可弘治有雄才大略,终究是打下了这万里江山,在多数人眼里,或许来日可期吧。”
他的目光转向了时翊温,这个观点,向来是时翊温坚持的,玉满堂看见他的模样,心中忽然便怕了,每个人交代遗言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
“只是,父亲坚信,皇上无德,终有合适的人可以取而代之,就算事不成,父亲这等雄心,却是我可望不可即的。”
时翊温感觉嘴里一股血腥味,才发觉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破,不知什么时候,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他就这么扶着朱谓翕的肩头,忽而间,一温暖物事落在了自己手上,抬头一看,却是玉满堂伸手过来,她看着自己,目光沉静,就如西湖的水,波澜不惊。
“朱厚照并非一个圣明的帝王,我父亲也并非一方贤王,造反之事,也绝非朝夕可成,可我倒是很期待瞧瞧,最后结果如何……”说到此处,他又是一阵猛咳,星星点点的血迹落在了被褥之上,时翊温睁大了眼。
“或许勉力而为,造反仍不能成,可胜负岂在当下?”朱谓翕长长叹了一口气,玉满堂道:“这句话,我听一个人说过。”
她所说的,自是蘅溪,如今皇权稳固,凤族一族若是要登上帝位,掌控这天下,谈何容易?莫说夺取天下,就算是夹缝中求生也颇为不易,凤族这样的一族,本就是天理不容,被称作祸国妖凤,可对于此,蘅溪也说了一样的话。
“我族只要带着信念持续活下去,或许当下时局不变,或许十年也不变,可百年,千年,总会有我族一方天地,胜负一说,岂在当下?”
朱谓翕笑了笑,本是年轻的脸庞上,却堆起了些许皱纹来,颧骨突出得很是吓人,只是声音依旧温软:“不错,你那个朋友,定是个明理之人,我若身死,这样的朋友,你大可多结交……咳咳……你一直在宁王府,我死后,便也不要再回来了,替我好好走走,看看这天下如何变化吧。”
玉满堂本以为朱谓翕会说天下,说造反,说宁王,说沈淑娴,可万万没想到,他还是说起了自己,这一句话,她终是忍不住了,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去。
这一生我都活在你的影子里,你死后,作为一个影子,我还能走去哪里?
“我这一生对不起许多人……”他的嘴一直在动,可声音却慢慢变小,变得冰冷起来,小到就连他身边的时翊温都听不见,随着声音渐渐隐了下去,他的双目也慢慢闭上。
时翊温晃着他的身子,可这次他无论如何都没有醒转过来,寂静的屋子中,忽然间响起时翊温带着怒气的吼叫声:“你小子给我等着!我这就找那大夫来,把你变成傻子,变成傻子你也得给我活下去!”
时翊温将他猛地往床上一掷,朱谓翕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可仍不见醒,时翊温撒腿便匆忙地往外跑,一路如风一般地狂奔,可还未出宁王府的大门,他的脚步便渐渐缓了下来,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双膝不住跪地,将头闷在树梢上,情绪忍不住炸裂开来,眼泪纷纷而下,手握成拳,猛地砸着树干,直到砸得伤痕累累,仍是不住。
宁王府有很多的槐树,一到夏日便是荫凉一片,时翊温曾问朱谓翕为何种这么多槐树,那时朱谓翕摇着扇子,谈笑风生道:“三槐只许三公面,作记名堂有几家,若是不生在宁王府,我倒是愿意周游五湖四海,玩个尽兴,然后做一个你师父那般的诗酒妙人。”
自古以来,能在朝堂留名的有几人?朱谓翕是个口是心非的混蛋,嘴上说着不喜功名利禄,不想涉足朝堂之事,可到头来,走过了少年时期,对灵隐,对沈淑娴,他一生都在对别人残忍,最终也不得好死。
玉满堂仍旧在屋子里,时翊温走后,整间屋子忽然静了下来,周围一阵寒冷,她试着轻声唤朱谓翕的名字,可他再也没有回应了,玉满堂越是呼喊,越是心慌,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只盼望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桌上摆放的是一本薄薄的白居易诗集,玉满堂随意翻开看着,有几首流传甚广的自己也会背一些,朱谓翕很是认真,诗集之中不少地方做了批注。
正本诗集,唯有一页纸张很皱,像是被水浸泡过,纸张充满了岁月的痕迹,不像是一本新书,更像是才出土的陈年古董,那一页只有一首诗。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纸张之上有泪痕,反复抚摸过的痕迹,就连字都有些模糊了。
良久,门口出现一人,竟是皇上。
玉满堂瞪大了眼,呼吸仿佛都在那一刻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