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她也是个命不好的,况且相貌这般动人,肤色白净,体态动人,说不定是个官家大小姐,流落来这种地方,只怕不比我好多少。
“小妹家里原本是经商的,可惜家道中落,被这些太监绑进宫来,糊里糊涂便被绑来了浣衣局做工,只怕今生都再无出头之日了。”
她的忧心,与我是一样的,我与她,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看着她,我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怜惜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家中经商卖玉,父亲便给我起了个吉利的名字,叫‘玉满堂’。”
这个名字,可真可谓很吉利了,可是她的命运,却偏偏和名字相反,顾夫人说,进了宫都别想随随便便就这么出去,更不必说进了这浣衣局了。
如今过去这大半个月,当初那晚与朱厚照在一起的庆幸已经恍如梦中,玉满堂虽瘦弱娇小,志气却不俗:“姐姐,在这浣衣局,也并非全无出头之日的,做事做得好的女官,说不定会分去做别的活,最好的就是服侍宫中的主子,说不定,你我都有熬出头的这天呢。”
我救了她,她又出言安慰我,今后的日子,她在我身边,定然是个很重要的人,我不比顾夫人,从刚进宫开始便步步为营,一步步为自己的未来筹谋,我入宫,再到浣衣局,一切纯属意外,然而,我没想到,这之后,还有第三重意外等着我。
往后的几日,我整个人忽然都变得很无力,纵然身边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却也还是事事力不从心,终于有一日,我病倒了,浣衣局女官的性命虽算不得什么,可是宫里毕竟有宫里的制度,我这一病,为首的女官还是请了太医来,本来说是草草诊断一番,就当走个过场,如果是小病小痛,便也不用开什么药,此时正是秋天,真是疫病流行的时刻,若是传染了疫病,就悄悄拖去处理了,但太医诊断之后的结果,我自己都没想到。
我怀孕了。
我仔细算了算,若是从那夜开始算,那么时机倒是差不多,可是这个结果也令我心惊胆战,我怀的是朱厚照的孩子,就是龙胎。
人人都在猜测,我这个毁了容的丑八怪究竟是跟哪个野男人有染,我心里却很清楚,现在能否走出浣衣局,能否见到朱厚照还是未知,再说了,就算朱厚照知道了这一切,这个孩子也不可能得到承认。
我忽然想哭,听闻那些不爱惜身子的女子,被风流薄情的负心汉玷污了身体之后,发现怀孕了,个个都没脸再活下去了,恨不得直接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每当看到这种事情,我总是警告自己,我一个良家女子,在外混迹江湖也有诸多不易之处,但是最不能沾染的一点,就是那些负心薄幸的男人。
我几乎可以确定,朱厚照不会是一个良人。
想到这里,想到我未来的命运,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再想到我这丑陋不堪言的脸庞,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很像看看书,看看历朝历代那些伟大的母亲们,是怎么寄人篱下,受尽诸多苦难,然后生下一个盖世英雄的。
但是事不可做绝,话不可说绝,任何事情,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性,就在第二个月,转机来了。
那日天朗气清,可惜在浣衣局是看不到这么好的天气的,在浣衣局,你能看到的就只有洗不完的衣服,并且他们并不会因为你怀孕就善待于你,能听到的,就只有那些风言风语。
可是这天,犹如天打雷劈一般,朱厚照竟然亲自来浣衣局了!
女官们个个板直了身子站着,谁见过这等大场面,皇上竟然亲自来这下等地方,我藏在所有人的后面,不敢见朱厚照,上一次见他,我意气风发,与他彻夜长谈,这一次见他,我脸上,心上满是累累伤痕,只有手变得皮糙肉厚,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命里或许就是见不得天日的,因为他的来历就不正当,不过就是风流一夜情,不负责任的后果。
我知道,朱厚照肯定又玩腻了别的女人,要来浣衣局这地方寻点乐子。
他自然是认不出我了,他在面前踱步走着,审视着我们这群瘦弱的女官,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玉满堂,不出我所料,他带走了玉满堂,我连个和她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今后在这浣衣局,也无人可说话了。
正待要走,朱厚照忽然回头。
我的心中,竟然还存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希望他能看到我,能想起我,对我说:“咦?这不是蘅溪?你如何在这里?”
可是,他那一回头,看见的却是何阮手上的玉镯子。
他变了脸色:“你那玉镯子从何而来?”
何阮当然不会据实以告,随意胡诌了一个理由:“这是奴婢来此之前,家中父母送的。”
朱厚照点点头:“很好,不错。”
何阮也被带走了,她的眼神里,充满着看见生气的激动,就像是一个人在苦寒之地行走,后无退路,前无希望,却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片绿洲,玉满堂在离开前,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眼中隐隐有着泪光。
不知不觉,一行清泪也划过我的脸庞,我知道我的下场是什么,浣衣局的女官有了孩子,这怎么了得?等查明了这事情以后,肯定要把奸夫一同找来杀了,我或许已经看不见下个月的太阳了,玉满堂一走,我顿时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唯一愧对的,只有腹中的孩子。
娘亲不能生下你,因为即便生下了你,也不能给你好的生活。
当天晚上,我莫名其秒地被泼了一桶凉水,周围湿漉漉的一片,我知道,何阮走了,秦春和阿元肯定心怀不满,这下子只有来找我撒气了,我闭上眼睛,想起先生,先生若是知道我今日这番境遇,又会如何呢?
先生常说“心外无物”,意思大概就是要知道这世间的真理,只要探求自己的本心,可是当我审视自己的心,只觉得满是伤痕,到处都是破碎的痕迹,我开始想,我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从哪一步开始入了这个死局的。
窗外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有人打着灯过来了,好像是朝我的房间过来的,会是朱厚照吗?还是玉满堂呢?有人推门而入,我却不想起身迎接,一来身体沉重,实在是没有这精神,二来刚被泼了一桶凉水,我甚至想着,我就会这样躺着,然后慢慢和腹中的孩子一道丧命。
来人是个小太监,他提着灯,进了我的房门,小声说道:“蘅姑娘,沈妃娘娘想要见你。”
不管是谁要见我都好,我只想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我不问因果,也顾不得我邋遢的外表,便随着这小太监去了,却不知,我这一去,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