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然不觉对面的人动作一滞, 面色深潭一般的沉静。
谢昀没有说话, 此时夕阳正好,却几乎没有温度。
董决明稀奇地看了谢昀一眼,“你都不想她吗?多招人疼的小丫头。”他啧啧嘴, 摇头,“明明她最喜欢的就是你。”
谢昀知道董决明说的喜欢并没有任何深意, 却仍是不可遏制地心头一热。
他用看负心汉得眼神看着谢昀,谢昀也没有解释。此时酒温得刚好,谢昀不疾不徐地倒进酒盅, 水声淙淙,“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董决明叹气,“带回来还有用吗?京城百姓估计都忘了还有个容昭公主了,他们有多健忘, 你又不是不知道。且……她还能回来吗?”
“一定会的。”谢昀勾起一个极浅的笑来,心底的话却没有人可以诉说。
他真是……想到心里发疼啊。
董决明不明白谢昀的笃定从何而来,“但愿吧,到时候就算做不成公主了,我们就养着她。”他觉得这个想法还不错,嘻嘻笑起来,神采奕奕的模样,“你还要结婚生子吧,我就一孤家寡人,到时候养在我府上好了,也方便。我府上就我和半夏两人,十分清静,阿容会喜欢的……”
他还要说什么,被谢昀意味不明的眼神一看,立马噤了声。
“咦?”董决明觉得眼皮子一凉,伸手摸了摸,又抬头看,“下雪了?”待他确认了往下飘摇的是一片片晶莹的雪花,立即雀跃起来,“真的下雪了!”
须臾,他的声音却渐渐低落了些,“去年这个时候,阿容还在跟我打雪仗呢。”他叹了一口气,将冰凉的雪花握在手心。
他的声音好似隔着一层透明的膜,叫谢昀有些听不清。
谢昀微微仰头,看着静谧下落的雪花,一股又一股火热的冲动冲出心头,叫他差些维系不了平静的面色。
去找她。去见她。
抱她,亲她,拥有她。
雪域。
晏雪照设下一计,找来山庄里头一个和阿容身形相似的女子,扮成阿容的模样,然后带她上了集市。
他借着去钱庄换银子的理由,将“阿容”留在原地等着,果不其然,等他一回来,人已经不见了。
那人行踪诡秘,若是一人独行,晏雪照或许难以找出他,可那人若是多携了一人,那便不同了。
“爹爹就这样一个人摸去他们老巢?”阿容眉头锁着,有些忧虑。
顾齐光没有担心的意思,安抚道,“阿容应当相信雪照的本事。”他笑起来,“你生得有些晚,不知道他当初一人独闯两门三宗,取下宗门长老首级的事。”
“两门三宗?”阿容睁圆了眼,“爹爹又受别人欺负了?”
顾齐光笑容更真切,心想这丫头倒是没有为那些“无辜死去之人”抱不平,首先想到的竟是晏雪照是不是曾受了欺侮。
“雪照应当同你讲过他的体质吧。‘药人’是邪.术,且失传已久,也不知道那个拿他制作药人的女子是从何处得到此法的。”他的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厌恶。
“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许多门派都在暗自争抢雪照,甚至差些叫他们得了手。”顾齐光面色冷了些,“他曾开玩笑说,自己也算是被煮过了,论经历之奇,他是头一份了。”
阿容沉默了一瞬,“爹爹……他很不容易。”她垂下眼睑,半响复又抬起,“顾叔叔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爹爹的。”
“顾叔叔很在乎爹爹吧,爹爹除了有我,还有顾叔叔,他那么容易满足,早年的伤痛应该淡忘得差不多了吧。”阿容轻轻笑起来,“有这样的爹爹,我当真是走运。”
顾齐光看着阿容的目光越发温暖,“他有你这样的闺女,何尝不幸运呢?”
暖融融的灯火下,顾齐光眉眼温煦,唇角的弧度像极了茶楼里头晏雪照温和地看着阿容的模样,两两一重合,叫阿容觉得有些恍然。
这样的如出一辙,爹爹和顾叔叔……一定共同生活许久许久了吧。
这样想着,话也问出了口,“顾叔叔和爹爹,是怎样认识的呢?”
顾齐光并不意外阿容会问这个问题,他笑道,“我以为你会问雪照。不过他的说法和我的说法,定是不一样的。”
他抿了一口茶,“他一直以为,与我的头回见面就在雪域。那时我已然决定隐居,因为畏热,便选在了这片冰天雪地的地方,不过是在另一处山上。雪照素来爱游山玩水,一日到了我的小屋前,嗅到了饭菜香……”
阿容已经笑起来,她就应该猜到爹爹这样贪嘴的人,与顾叔叔会因吃食而有所交集。
“雪照说,”顾齐光笑着模仿起来,没有一丝扭捏,“我见过许多会饭菜的人,极少有你这般好看的。我也见过许多模样好看的,饭菜做得这般好的却独你一人。你叫什么名字?不如跟我回去?”
阿容笑得伏在桌上,双眼成了两道细长的月牙儿,“爹爹太能了!哈哈哈……”
“嗯,”顾齐光眼里笑意浓郁,“他说他收集了不少能人异士,就差我这一款了。”他端起茶盏来,轻轻啜了一口,优雅至极。
“我那时还十分正经,若非认出了之前见过他,应当是不会随意跟他走的。毕竟他的那番论调……”顾齐光没有说全,只笑着摇摇头。
“顾叔叔,你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莫非是在京城?”阿容想起来顾齐光曾说她幼时的事,所以顾齐光应当是在她出生几年后才归隐山林的。
顾齐光点头,“我年轻时在文楼认识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两人相处得很是和睦,突然有一天,她明白了灵均先生就是顾齐光,晓得了我是皇后的亲弟,是当朝国舅爷,竟说我欺骗了她。”他摇摇头,无奈道,“我只是没有刻意提起而已。”
“我那时对情之一字知之甚少,一个人在酒楼喝酒,楼上有江湖人打起来了,打赢的那个将晕过去的男子丢到一边,歪歪斜斜地下来,然后随手从我的酒桌上端起酒壶来润口。”顾齐光顿了一下,“也不知为何,每每碰见他的时候,总是这般叫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阿容听得起劲,问道,“爹爹开解顾叔叔了?”
顾齐光回,“也是,也不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说,‘酒不错,人也好看’,他指了指那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说,‘你瞧瞧,要追杀我也不知道派个有本事的,就是没有本事,也不能丑到我吧’。”
“他干脆做到我对面,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断言道,‘情伤啊’,他笑着说,‘你的姑娘会回来的。’然后抱着我的酒坛子走了。”
阿容又笑开了,“顾叔叔你这都信啊,爹爹就是想要你的酒罢了。”
顾齐光摇摇头,想起那时的场景。他没有与阿容说的是,晏雪照醉醺醺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清俊剔透的眉眼,风流蕴藉的笑容,连衣袍掀起的弧度都充满潇洒的味道。他凑近,咧开嘴笑得很是欢畅,眼睛里还有星星的光芒。
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看到比他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不过他说得也不错,没过几天那个女子就来文楼找我了,说她虽然不喜我隐瞒她,但对我的感情却能叫她轻易原谅……也不知为何,我想起雪照的那个笑来,竟觉得那女子很是索然无味了。”
“这些我没有与你爹说过,因为现在想想,都觉得那个为情买醉的自己有些可笑。”他看着阿容,“今日也不知为何对你敞开心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