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觉得,将云妃放出宫也是好的,他的瑶儿诞下了孩儿,旧疾也有望治好,他胸中的这股气,也该舒出去了。
“朕答应了。”
“云儿不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云妃急急重复,“云儿不走!”她眉头紧蹙,似是不解,“宫里都在说珍妃的病能治好了,就算当年的事是云儿所为,她也能原谅我了吧?阿淳,你能原谅云儿吗?阿淳还要云儿吗?”一双泪眼望向皇上。
皇上看了看李通,叹道,“你回去吧,朕不能再耽搁你的年华了。朕会拟一道旨意,日后……你可以随意嫁人。”
云妃眸光有些涣散,喃喃道,“云儿不要,不要走,云儿爱了你这么多年,我不走!”她以为自己抓住了问题关键,眼神一凝,声调拔高,“是珍妃还没有原谅我吗?我去给她跪下认错!我去认错!她的病能好了,只差我一声认错……”
皇上分明已经有些相信云妃成了容妃借刀杀人的那把锋利的刀,但云妃却状若癫狂地要去给珍妃跪下认错,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她大抵还是存了让皇上心疼怜惜自己的心思,若是能因此生出对珍妃的一丁点不满,她所有的委曲求全,都值当了。
云妃明显情绪过激,且说着便要冲出去,谢昀一把拦住她,云妃一头撞进谢昀怀里,却将自己的额头撞疼了。她抬头,泪眼朦胧,口含哭音,“昀儿,你让开啊!让开好不好……”
“母妃,”谢昀将她被泪意濡湿贴在颊上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语气轻缓温柔,“宫里不适合你,回家吧。”
这一刻,母子俩竟像是对换了角色。谢昀才像是那个长辈,成熟包容,温和慈悲。
云妃眼泪似洪水泄闸,不住淌下,埋头哭了一阵,谢昀以为她或许发泄之后便能想通了,却见她再次抬头,眼带恳切,嘴唇张合,“昀儿,你替母妃去求珍妃原谅好不好?求求她大人不计小人过,让母妃能陪伴阿淳左右。昀儿,你是皇子,说的话比母妃管用……”
你去替母妃求珍妃原谅好不好???
谢昀眼中闪过惊愕,竟是怔在了原地,他不知晓,正往这边走来的李通真真切切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沉痛之色。
亲母给予的伤害,从来都叫人无法抵御,难以愈合。
如同一道利爪,剖开毫无防备、充满信任的柔软腹部。
李通双目陡然赤红,他气了六年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的女儿何时变成了这样无情无义的性子?因为爱一个人爱到疯魔,便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其他所有人,包括她的血缘至亲吗?
这宫里究竟有什么魔力,竟可以使得一个人面目全非?
云妃犹无知无觉地看着谢昀,连那抹清晰又深刻的痛色都不曾留意到,她正等着谢昀回答,意图将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演绎到极致,却于猝不及防间被李通往后一拉。
李通怒到了极点,青筋暴起的大手高高扬起,似要落在云妃脸上。
“孽障!看我今天不打醒你!”李通的巴掌落下,却是落在另一人身上。
谢昀抱着云妃旋了半圈,以背挡掌。李通本就没用内力,看谢昀要为李展云挡掌,又及时卸去了几分力道,因此巴掌声虽响,落在谢昀背上却并不疼。
云妃窝在谢昀怀里,吓得身子颤抖。谢昀将云妃松开,她犹扯着谢昀的衣襟不放。
谢昀缓慢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眼神苦涩黯淡,翻涌着复杂矛盾的情绪,他深深看了云妃一眼,直将云妃看得心中难过哀切起来。
他语气如常,却到底失了先前那份耐心的温柔,多了些刻骨的失望,“母妃,你为了留在父皇身边,便不要我了吗?”所以才忍心将他的尊严拿到珍妃面前任人践踏?
云妃看着眼前的儿子,终于意识到他受了伤害,连忙不住摇头,“不不不,母妃不会不要你的,昀儿,母妃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母妃只是,只是……”
李通面色冰冷,还不待云妃说完便下了最后通牒,“李展云,你今日若是不随我回去,你便没有我这个爹!”他重重一哼,将袖袍甩得作响。
“爹……”云妃不敢置信地看他,李通却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这时候,皇上也道,“云妃,回去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因为……”
“朕并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看着云妃寸寸惨白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子,皇上没有半点心软,也并未转身回避,而是正面她,让她看清自己眼里所有的冷漠绝情。
“阿、阿淳……”云妃的嘴皮不住颤抖,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就连曾经……也没有喜欢过吗?”
皇上神色冷然,“从来没有。朕自始至终只爱瑶儿一人。”念及“瑶儿”二字时,他眼中的坚冰陡然化为三尺春潭。
云妃默了一瞬,声音轻下来,轻得几乎听不到,“那……你为何答应娶我?”
皇上面容冷肃,隐有厌恶之色,“那时候并不厌恶你,但你的所作所为将我对你仅剩的耐心和好感磨得一干二净。你敢说你没有对朕的瑶儿心存恶意?方才做的那一番戏又是给谁看的?你以为朕会因为你而与瑶儿生出罅隙?瑶儿的好,你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他的字字句句残忍至极,却一遍又一遍地在云妃耳边回荡,不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便不甘心似的。
她执着这么多年,还比不上珍妃的一根指头吗?
云妃脑中嗡嗡,浑身发冷,终于软倒在地。
这几年来支撑她的唯一信念,崩塌了。
“师傅,现在可以将她带回去了。”几乎在云妃倒地的一瞬,皇上面上眼里的不耐厌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叹息。
李通已经不愿见到皇上那张绝情的面孔,临走之前却转头问了皇上一句,“皇上以前,究竟是拿什么心思对待云儿的?”
皇上的目光安静落在李通怀里的云妃身上,“我曾以为她是最率直可爱的姑娘……在瑶儿出事以前。”
他垂首敛眉,低声道歉,“是朕之过。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什么人,所以云儿想要嫁给我的时候,我当时想着,她虽性情刚直,但有我这个师兄护着,总归不会吃亏。说到底,是我不尊重她的爱意,也辜负了她的情意。”
李通默然看了皇上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便往殿门走去,跨出殿门之际,他头也不回道,“皇上,后会无期。”
李通这是再也不肯见他了吗?皇上苦笑几声,见谢昀要告退前去送李通,到底忍不住道,“阿昀,你去劝劝你外祖,朕不愿与他闹到这地步。”
自六年前,皇上便没有叫过谢昀“阿昀”,今日倒是叫上了。
谢昀脚步一顿,随即出了殿门。
李通一袭灰袍,臂弯里是无知无觉的云妃,她瘦得脱了形,纸片一样轻,青衣委地,寸寸绵延,似是对皇宫仍旧难以割舍,不愿离去。
李通站住脚,转过身来看着谢昀,苍老的面容越发颓败,“阿昀,你是好孩子,是你母妃对不住你……你放心,外祖一定将原来的李展云找回来。”
谢昀微微一笑,红墙碧瓦穿廊而来的清风轻柔拂过他的周身,他已然收拾好了心情,温声道别,“外祖,一路好走。”
在李通眼里,谢昀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少年,他与云妃离宫之后,这宫里就只剩他形单影只,再没有依靠了。只恨他生在帝王家,不能轻易远赴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