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手而立,假作看他屋里的摆设,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嘴角翘了起来。
沈鸢的院里陈设不多,这回来了,却见这院里不甚精致,却疏朗开阔,隐有药香经久不散。
这小病秧子体弱不敢乱熏香,却总有这淡淡的气息,嗅起来惹人惫懒困倦。
窗下桌案宽大,两侧黄花梨的架格上不见摆设,只堆满了书册,底下一层是经史子集,再上头的,全是一册又一册的兵书。
他指尖儿抚过书脊,说:“你这里的书都读过?”
沈鸢舀着粥,嘀咕说:“勤能补拙,不似小侯爷天生将才,自然要多读些。”
他说:“沈鸢,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沈鸢说:“你刚还唬我是蛇肉羹呢。”
他便笑一声,说:“那扯平了吧,这些书我能碰么?”
沈鸢没想到,他这人近来油盐不进的,做事也不大按常理出牌,半晌憋气道:“想看就看吧,不许带出去。”
只有汤匙与碗壁轻轻碰撞了一声。
他便随手取下一册,瞧见是纸页泛黄,读旧了、卷了边儿的,用手指捋都捋不平,甚至沾染了沈鸢身上丝丝缕缕的药香。
可见他读了多少次。
他念了念书名,却是一卷《战时方》。
他颇有些惊讶:“……这册兵书不是失传许久了吗?”
“我听闻著书人谋逆,前朝便将这书倾数毁了,怎的你这倒还有一本?”
兴许是难得有人同他讨论兵书,小病秧子竟话里没带刺,只轻声道:“是父亲留下来的。”
他想起来了,沈鸢搬进他家里的时候,排场简陋、财帛甚少,只拉了足足三车书籍,他还坐在墙头瞧热闹。
那时想,这可不是搬来了个小书呆子。
谁知这一册一册皆是兵书。
他瞧着那一册一册陈旧堆积的书籍道:“那这些都是……”
沈鸢道:“都是。”
沈鸢垂眸淡淡道:“我父亲便钦佩靖安侯,总嗟叹自己并非将才,便盼我从军杀敌,守天下太平。于是搜罗天下兵书,日日教我习武、授我带兵之道,如今虽用不上了,亦不敢舍。”
说这话时,沈鸢盯着自己瘦而苍白的手腕,露出一丝嘲讽似的笑意:“你若要笑,便只管笑吧。”
他挑了挑眉,说:“笑你什么?”
沈鸢的笑意渐渐褪了,不曾说话。
他却也没继续问,又瞧了瞧他桌上湿漉漉的纸张,依稀能瞧出阵图的模样,说:“这些是你画的?”
沈鸢明显声音少了许多冷意,半晌轻声说:“这些原本也是父亲照着兵书,加以自己行军的理解、整理下来的,好些都是只有阵书没有阵图,只是从前遗失了,我便依着记忆描摹出来……”
他说:“那怎么跑到卫三他们手里了。”
沈鸢冷哼一声:“上回让你按在墙上时,落在地上了,他们趁乱拾了去,后来险些没找回来。”
他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他凝神去瞧,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撒星阵,却月阵。
他依着自己行军打仗的经验,也不得不称赞一声:“画得很好。”
沈鸢却没了动静。
他这时候蓦地笑了,说:“怎么?夸你的时候,倒不反驳我了?”
沈鸢道:“谁不喜欢被戴高帽?”
他道:“我这可不是戴你高帽。”
这样多的阵图,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量。而沈鸢眼下所在的文昌堂,与他所在的昭明堂不同,并不教习兵法阵图,沈鸢一边要考书院里的头名,一边又要将这些兵书一一翻阅,还要将这些阵图逐张绘出。
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功夫。
他甚至仿佛能瞧见,小病秧子挽起衣袖、循着父亲的笔记,在灯火摇曳下,一笔一笔勾勒描摹的模样。
手腕清瘦,眉眼却灼灼。
如现在一般,光是瞧着这些兵书阵图,便眼底倒映着摇曳的火,几分得色。
他蓦地有些后悔,卫三卫四还是揍得轻了。
半晌说:“哪些毁了,给我瞧瞧。我帮你抄过了再走。”
沈鸢愣了一下,抿唇道:“不必了,照霜知雪能帮我誊一些。”
他笑道:“那你不也得动手?本来就受了凉,这下又不怕病了?”
这三两句功夫,他仿佛又回到了梦境最后一段时间,那时他与沈鸢都为复仇而活,利害关系一致,倒不知什么时候,统一了战线。
似是友人,又似乎不是,也是这样一句接一句地说着。
话无好话,却是相依为命的人。
他那时只有沈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