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沈悦揉了揉太阳穴,发现身上很冷——现在是初春,她穿的不多,冰冷的水把白色的衬衫浸泡成一种淡绿色,紧紧贴在肌肤上。这不仅起不了防寒的作用,反而更冷了。
“呼——”她深深吐了一口气,环顾着四周——现在,那些湖底的“阴兵”集体“出征”湖面,最晚天亮之前就会回来。现在在湖底走动,大概没什么危险,那么也许可以找到那一艘沉没的大船,到时候再想想办法。
于是,她慢慢前进着。山岩洞里垂下来一些云母,反射出淡淡的红影。她猜这些该是湖面上那一艘燃烧的大船的余光。又走了数十步,她看到前面的沙滩上露出几个黑色水潭,里面满是鱼骨和苔藓,但是苔藓中央露出一抹金黄,她走了过去,从苔藓中央勾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件十二瓣多曲长杯——
所谓“多曲长杯”是公元3世纪至8世纪,伊朗“萨珊王朝”中流行一种平面大体为长椭圆形的曲瓣状杯子。而这一件多曲长杯杯内底錾刻火焰宝珠纹饰,杯壁四周刻着对称的宝相花纹,杯口圈环饰着缠枝纹。翻转过来,杯心上刻了一只长鼻利齿的鱼身怪兽,这是古印度的神兽摩羯,被古印度人认为是水中主宰,亦是生缘之源。
能用得起这等金银器的,当然是贵族中的贵族——唐代皇族了。
她看了一会儿,却是无奈地笑了笑——这样的古董,搁在哪里都是上千万的宝贝。但是,眼下和她一起身陷囫囵,能不能重见天日还是个未知数。于是她把这一件摩羯纹多曲长杯放在了口袋里,继续往前走着。
一路上,她还思考着不少问题——
例如潘和许等人死没死?许大概是逃不过一劫了,他们走错了方向,正好处在了阴兵前进的道路上。但是潘的话,如果游到了岸边还是可以逃过一劫的。那么,潘上岸以后会做什么?带着更多人过来捞沉船的宝藏?
那么她宁愿把这里给毁了。
还有小泽……他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纸条,只希望他平安无事才好……
这时候,她甚至内疚了起来——每个人生命的结束都会画上一个符号,有的是惊叹号,有的是省略号,还有的人平平淡淡一生最后就是一个句号。而她呢?难道要变成一个大大的问号?让所有人都不知道林悦此人埋骨何处?!
山洞上又滴下一滴水,她咳嗽了一声:那样的生命也太悲哀了。
再往前走出几十步,她就看到了一片巨大的开阔地——沉船的沙坝到了。
银白色的沙滩上,最显眼的是一艘船巨大的龙骨,木质的底板尚未腐朽,有孔隙的地方爬满了钉螺和苔藓,完全变成了一摊被褐色物质包围着的幽灵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日军小坂正雄联队的“神户丸号”运输船。
看到了这船,她下意识地往一个角落望过去——果然看到了半具尸骨——只有上半身的骸骨埋在沙滩里,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见了。周围散落着数十卷画轴,还有一把日本武.士军刀掉落在不远处——是小坂正雄。
她走了过去,只见地上的画轴全部腐烂了,也难怪,这里的潮气太大,画不坏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她又不自觉地往前看去——沙坝的另一端,躺着另一具女性尸骸,尸骸破破烂烂的衣服下面盖着另一幅画轴,白骨化的指端戴着一枚翡翠扳指。
青翠的扳指,莹莹生辉,凝聚的绿色像是某座山万千年的生命力。
不用多想,她也知道这是谁的遗骸。生生死死看多了,她也不畏惧这些,于是走了过去。先褪下了白骨上的翡翠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再拨开了破烂的衣服和散乱的骸骨,她看到了几块干布包裹着的长轴。
抽出来一看,只见画心保存的尚且完好,而提拨,印章都模糊不清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保存成这样,已经算是奇迹。
那些清晰的字迹,文采纷飞,宛若蛟龙。“天下第一行书”的美誉名不虚传。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当年自己因为这一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被日本人抓走,现在他们又重逢了,《兰亭集序》还没损坏,她又再一次被困在了水底下。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又收拾起了这一卷《兰亭集序》,放在日军军刀的刀鞘里,别在身上。
正打算再去沉船上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这时候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听到脚步声简直恐怖。然而——
“别动。”是一个熟悉的男声,她的心提起三分又放下了三分:“你怎么在这里?”
转过身,她看到了狼狈不堪的潘。潘的手中拿着小坂正雄的日军军刀——她猜他刚才就发现她了,一直跟踪在她身后,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潘悄悄走到了她身后拿到了军刀才过来。这也难怪,潘恐吓人完全是靠他孔武有力的手臂和怀中的枪.支。
而面前的潘——身上到处挂着彩,右臂断了,露出骨头茬,血在不停地流。如果不急救的话,她猜他支撑不了多久就要昏过去,难怪要靠一把破刀威胁她。
她现在有恃无恐了,迎接着他的目光。
潘的脸色很差,但是他的语气依旧强硬:“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湖底,沉船的地方。”她觉得事情有点诡异,生怕这个“潘”是个鬼幻化成人,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游不动的人不停地挣扎,不止你一个沉了下来。”他狼狈地咳嗽了几声,咳出了阵阵血丝,然后拿眼角的余光瞥着她:“怎么出去?”
沈悦这才想起来,当时她游了一段就没力气了,一直是潘拉着她往岸上游的。可笑这个白化人也沉了下来,还受了严重的伤。于是心中更有了几分底气:“这里有条沉船,其余的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遍地是黄金做的盘子,杯子。”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骸一堆,却被白骨给吸引住了——看轮廓明显是个小女人的遗骸,肩膀瘦削,下颔又尖又翘。披着破烂的女装,就像沙漠中沉睡的“楼兰美女”一样。就是没有了血肉都可以看出姿色,可以想象生前该是个多美的美人。
“她真美。”他舔了舔嘴角:“可惜生不逢时。”
沈悦冷笑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潘?”
“把你腰间的东西给我。”潘的目光从尸骸上收了回来:“别以为我不认识那是什么。”
她后退了一步:“怎么,落到这个田地你还梦想着替小坂先生办事?”
“这是我的任务!”
但她简直觉得好笑,看看地上尸骸,再想想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所受到的囚禁和折磨,一种报复的情愫就上涌,她恨小坂裕生,连带着把他身边的属下都一个个都恨了。
“潘,你真可怜。替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卖命一生。”
“林悦,少说废话!”潘也冷道:“把东西给我!如果你还想见到你儿子的话!”
“怎么,你觉得你现在不能用右手,只能用左手拿着一把军刀能对我怎么样?我劝你还是暂时别想着怎么替小坂先生卖命。毕竟我现在不想和你为敌,先想办法离开这里才是要紧事。”
“林悦,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一步步逼了上来:“我也不想现在杀你。”
“忠诚于一个人面禽兽就这么重要吗?”她毕竟还要忌惮他的军刀,往后退了一步。但死死护住了腰间的《兰亭集序》。
“你什么都不明白,他是我的教父!”潘几乎是怒吼。但是他受伤很重,这怒吼更像是沙哑的狮子在沉吟:“他救过我的命,把我带到日本去,教会我怎么强大起来,怎么活着像是一个尊贵的人……而你,什么都不懂!”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向沉默阴郁的潘,忽然说出了这一番自白的话语。
但这更加激怒了沈悦,她冷笑着反问道:“我怎么不懂?!你们毁了我的一切,知不知道?!我本来是什么?杜以泽的未婚妻,我本来可以拥有什么?一个世上最完美的丈夫,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体面高贵的身份,还有平平安安的生活!”
她冷笑着,笑意和地上的骸骨一样阴沉:“但是你看看你们做了什么?!把我囚禁住,毁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还天天威胁让我生让我死,让我必须为你们一次次昧着良心鉴定古董,还把我出世一岁都不到的孩子拿走,以此来威胁我替你们卖命!潘,你说是不是你们施舍一点可怜,我就要感激涕零?!不,我永远永远恨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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