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怒声道:“小蹄子做张做智,好恶心人呢!哪里流血了?”问完,又是两个耳光扇过去:“奴婢是好心,不教导你些规矩,只怕将来不知道尊卑上下,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鲜血很快就从小妾的裙子下漫了出来。王庭川平素是个非常温雅的人,此刻却急红了眼,见那婆子浑若不见还待要打,扑上去把她狠狠一推,随即两指戟指着永康公主,气得说不出话来。
永康公主怒道:“王庭川!你打我的人,就是打我!你打我,是要造反么?”
里头日月无光,外头听着的人也觉得日月无光。杨寄张着嘴,心想:阿圆虽然也打人,却是因为疼我,挨打也是暖暖哒。永康公主这样子的泼妇,才叫可怕!里头“乒乒乓乓”闹腾了好一阵,外面人俯身跪着,一句话也不敢劝解。不知什么时候,突见那些紫绫步障都移开了,才发现公主已经上了轿子,王庭川也是。下头人偷偷道:“这还能和好不?”
有人看见地上一滩血,摇摇头:“我看玄!”又低声补了一句:“王驸马大婚尚主那么多年……好容易才有个孩子了!”
杨寄回到自己所住的公馆,只觉得越发珍惜沈沅和自己的两个孩子。他抱抱阿盼,又抱抱阿火,哪个都爱不够。阿盼奶声奶气说:“阿父,你更喜欢弟弟,还是更喜欢我?”
杨寄问:“你觉得呢?”
阿盼咬着小手指,抬起眼睛斜望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一定是更喜欢弟弟了。”
杨寄怕她难过,急忙抱着安抚:“谁说的!弟弟才跟着我们几天,你已经跟着我们这么久了,自然更喜欢你!只不过,弟弟需要照顾些,也许阿父阿母有些精力便多放了点在弟弟身上。”
阿盼摆摆小肉手,掌心粉红粉红的,她很认真地说:“不对不对!因为弟弟可爱,我都喜欢,所以你们也一定喜欢!”
杨寄松了一口气,拿了沈沅的镜子给阿盼,指着镜子里那张圆嘟嘟的小脸蛋:“阿盼难道就不可爱了?你看,阿盼的脸,阿盼的眼睛,阿盼的鼻子,哪个不可爱?”阿盼笑得眼睛都快弯没了,镜子中的她顿时变成了眯眯眼,她捏捏自己的鼻子,又戳戳自己的脸,最后用手指撑大了眼皮:“阿盼眼睛有这么大!”
杨寄笑得前俯后仰,美美地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两下。
晚上,睡着的两个孩子细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杨寄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他翻了个身,抱住了身边的沈沅,上下其手。沈沅知道他的意思,故意问:“干嘛?”
杨寄叹口气说:“哎!这次你坐月子,真是糟糕透了,头几天在奔波,后面又是藏在暗仓里,再后来还随着部队颠簸。月子没坐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沅抚慰道:“没有,还挺好的。走动走动其实对身子好,只是肩膀微微有点受风了,这几天天一阴就发酸。听说荆州有好的医士,赶明儿叫他给我开一剂补药,再开几帖治产后风寒的膏药。”
杨寄敷衍地答应着,把热热的吻印在她肩膀上,双腿也随即缠过去。沈沅推推他的额头,杨寄含糊不清地说:“还有个法子,不劳你去医士那儿跑腿了。不是说月子里的病月子里治么,咱再生个不就结了?来,我教你怎么生……”
沈沅气又有点气,笑又想要笑,张口在他胳膊上轻轻咬了一口,推推他道:“还用你教?怎么,你亲自看过我生孩子了,都长了这个能耐?要不,以后咱们到南边当老百姓了,你就改行做稳婆——不,稳公。”她自己想得忍俊不禁,不提防杨寄的手四处游走,呢喃地说:“哎呀,这得你教我!我在背后,真没看见从哪个地方生出孩子来……是……从这里?……”
他的笑语渐渐被湮没在情深的耳语之中,卧房内娇喘细细,随着两个娃娃起伏的熟睡的呼吸,响了起来。
完事了累得眼皮子沉重,恰好衾被温软,羽毛似的盖着,彼此醉人的气息萦绕鼻端,简直是黑甜一觉最好的佐味。可是,外头的门却好不见机地“砰砰”响了起来,将军公馆守门的小厮在外头喊:“将军!王都督找你!”
杨寄心里那个不情愿啊!啥时候了!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来了”,咕咕嚷嚷地发牢骚:“嘿,他和老婆吵架了,还不许我和老婆睡好觉!”到更漏前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他妈二更了,准备秉烛夜游么?”
沈沅嗔道:“你不是等人家帮忙吗?还不应酬应酬去?”说完,把自己裹被窝里,闭上眼睛香香地睡了。
杨寄羡慕地看着她,只好自己蹬了鞋,披好衣服,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不爽的心情,又对着沈沅的妆奁镜子扯着嘴角练习了笑容晏晏的表情,才出门迎候王庭川。
☆、第148章 汤饼
却没想到离得老远,就闻到王庭川身上的酒气。他和王庭川上次在荆州会面,知道这家伙量窄,几杯就能倒,这次大约又喝高了。
杨寄赶紧扶着王庭川的胳膊,埋怨道:“牙齿舌头哪有不打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怎么喝这么多,还跑到我这里来?公主知道你赌气,岂不是更加和你疏远?”他把王庭川带到自己延客的外书房,吩咐侍女拿醒酒汤,又见王庭川似乎有作呕的样子,又亲自端了铜盆放他面前,体贴地说:“想吐就吐,吐出来会舒服一些。”
王庭川确实想吐——又喝高了,又满心郁闷——可是他素来自制端方,不做有违礼节的事,更不愿意污秽之物给人家添麻烦,给自己丢脸,所以任凭肚子里翻江倒海,硬是梗着喉头强忍着难受。好半日缓过来点,才说:“没用的。”
杨寄看着他那只酒糟鼻子,这可是太原王氏祖传的象征——齇鼻,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红艳艳得夺目,那特高的发际线,勾着稀稀拉拉的头发,束发的冠子也掉了,一根玉簪簪不住太少的头发,已经摇摇欲坠了。王庭川哭得稀里哗啦,这副样子配这个形容,真是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杨寄却不敢嘲笑他,劝慰道:“女人嘛,嘴凶一点也正常。我在外头也不是落了个怕老婆的名望?其实也没啥,自家榻上,还不是唯我做主。要我说,女人家瞎作、撒泼、跟你要死要活的,你上去箍住她两只手,摁床上‘法办’了,管叫她上一刻还在骂,下一刻就在哼了……”
他教得绘声绘色,王庭川却只是摇头,双手摸着案几,终于摸到了酒壶,“嗬嗬”哭了两声道:“我和她,没法行夫妻之礼!就是因为她,我的儿子没有了,小妾又正濒危,她把小妾关着不让我探视,我心里这个恨啊!若她不是公主,……”
将心比心,这确实是不可忍的,杨寄便也没法劝了,只能在他酒杯里多多地加了酸醋花椒醒酒汤。
王庭川大醉,握着酒杯,不管是不是酒,一口就仰了下去,然后哭了一场,一会儿又握着杨寄的手诉说:“做驸马的苦,常人哪里晓得!在家低人一等,处处要看她脸色,不然便说是不以礼事君。若是夫妻感情好,像将军一样,我又何尝不想一夫一妻好好过日子?可是……”他再也说不下去,大男人哭得肝肠寸断,连那酒杯都握不住了。
杨寄无法安慰,终于等到王庭川哭累了,伏案昏睡,只能招手让他带来的几个小厮服侍他宽衣,睡在外书房梢间的软榻上。
第二日,杨寄早早起来,去探望王庭川,发现他居然也早就醒了。大约中酒引发了头疼,王庭川皱着那对英朗的剑眉,左手不停揉着额头。杨寄笑道:“起得挺早哈。都督早餐用些什么?”
王庭川见他阳光般的笑容,浑然不觉得有败军之将的气馁,心里顿感温暖,摇摇头说:“不必了,今日胃里烧得慌,什么都不想吃。”
杨寄道:“越是什么都不吃,越是胃里难过。我叫拙荆做点好克化的吃食过来,她手艺真不错,你尝一尝就知道。”也不管人王庭川同意不同意,一溜烟儿地吩咐沈沅去了。
王庭川没啥胃口,但见杨寄热情,也就默默地等在外书房里。没等多久,两个侍女端着食盒过来,一色的柳条盒子,朴实无华,端出来的食器也不甚精美,然而里头盛着一碗汤色乳白、香气扑鼻的热汤饼,上头撒着碧绿的葱丝,娇黄的姜丝,微带醋香。
王庭川不觉就有了食欲,喝了一口汤,原来是荆州地方所产的大头鳙熬出的鲜汤,煨得雪白,一点土腥味都没有。而汤饼的面片,则挼成二指宽的长条,柔若春绵,入口略酥,说不出的鲜滑。“咦?”王庭川道,“吃过各种汤饼,倒是第一次尝到这么入味的。”
杨寄笑道:“拙荆跟着我在姑臧,天天吃肉,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鱼虾了。到了荆州没啥事,就是琢磨着买了各式鱼虾在厨房里捯饬,连孩子都不去院子里疯了,跟着眼巴巴在厨房等吃。这汤饼,是拿鳙鱼肚当上的肉剁碎了,和细麦粉一起揉制的,不如一般汤饼有韧劲,但是酥松绵软,又带鱼香。都督可还喜欢?”
王庭川点头道:“滋味不寻常!好!”
杨寄笑道:“哪里不寻常?再寻常不过的小户人家做法。都督吃得还满意就好。”
王庭川食不语,慢慢吃完,饱暖的肚子让人也有了活泛气儿,先时的那些烦闷似乎也消减了不少,他搁下筷子,喟叹道:“这就是寻常的幸福了。可惜我……”他抬眼看看杨寄,似乎目光中满是感激,最后说:“杨将军妻室贤德,亦可窥见将军是中正之人。荆州是国家要防,我不能把荆州军都给你用,拿出一半交给你管,够不够?”
杨寄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够!够!”
王庭川又道:“其实还薄弱了点。盛铭其人,趋炎附势,不过总归还看我的面子。我现在也不想在荆州这个伤心地呆着了,不如干脆跟你去雍州,亲自再和他借兵要粮。你有了兵将粮草,干脆趁北燕不备,先取代郡,再反攻姑臧,就两全其美了。”
谈到用兵,王庭川还是迂腐一路的——想当然。不过,肯把荆州兵借出一半,倒也不失是个有胸怀的人。杨寄不意沈沅这一碗热汤饼有这样的奇效,要不是还有要务和王庭川商谈,真恨不得立刻奔到厨房,好好地把沈沅揽在怀里谢一通。
荆州军二十万,调遣了十万给杨寄,另有十万民伕,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王庭川把荆州一郡的事务分派给自己的亲信。想了又想,还是要与公主道声别。
他曲着腰,在公主的院门前等候了半个时辰,里头只听见调弄鸟雀的声音,不见公主出来的动静。杨寄在大门外实在等得受不了,进来一探头,这场景配着王庭川暗沉的脸色,杨寄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道:“实在不见,也就算了吧。”
王庭川却有他的犟性:“按国法,虽世家大族,见公主亦是面君礼。我的礼数不到,岂不是落人口实?”依旧弯着腰,站立在院门口。
杨寄见这家伙脑子那么整,一点儿都不会拐弯,想来也是个不会哄女人的家伙,只好叹口气,随他站去。他刚转身想走,院门却突然响了,杨寄见其他人都突然低了身子,俯地不敢上视,他反应快,立刻明白是公主本人出来了。虽然觉得坑爹,但王庭川都肯守着礼数不放,他杨寄也不能拖后腿。于是就地一个旋磨儿,也跪倒了地上,跟着众人一起,拜见了永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