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始终觉得杨明顺留在宫里不妥,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让他回来,总好过待在御马监做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然而这个想法还未及实施,承景帝却将他召到了御书房。
“杨明顺是你的手下吧?”君王冷静地问道。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是,以前万岁应该也见过的。”
承景帝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当初纪婕妤在团城的时候,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将她给救了出来?”
江怀越心里有些忐忑,这件事发生后,承景帝是知晓的,贵勤等人还因此受到了奖赏,唯独杨明顺什么都没得到,好像被君王有意遗忘了一般。而今他再问起……
“回万岁的话,确实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一起合力才救出了纪婕妤。不过……”江怀越忖度着,道,“不过这事是臣暗中布置他去做的,否则以杨明顺这样胆小怕事的性子,哪里能做出此等计划?”
承景帝淡淡道:“那也够胆大的,而且整个过程可谓舍生忘死,朕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道,“纪婕妤以前,跟他有过密的交情,是不是?”
江怀越下跪道:“万岁……纪婕妤素来内敛谨慎,行事端正。杨明顺又是臣的手下,他的为人臣最清楚,成日里像个孩童一般,只是有些小聪明,成不了大气候。以前,臣也听他说起过认识了一名小宫女,但两人年纪都轻,只是同病相怜,像兄妹一般互相照顾一些,实在没有过分的交往。要真有什么的话,也早就成为对食,不会一直悬而未决了。”
“兄妹?别人口中可不是这样说的。”承景帝随意翻动桌上书册,“这后宫里内宦和宫女之间的纷杂纠葛,你以为朕真是一无所知?朕倒也不是狠心绝情的人,但既然纪婕妤如今已是六宫粉黛之一,且又生下了朕唯一的皇子。杨明顺这样的身份留在后宫,你觉得是否还合适?人言可畏,往后倘若有流言非议,不是毁了纪婕妤和皇子的声誉?”
江怀越叩首道:“臣也正想着西缉事厂需要用人,恳请万岁让杨明顺跟着臣,这样就可以不再一直留在后宫……”
“那也还是会回宫的。”承景帝挥手道,“献陵那边人手不足,叫他过去吧。”
江怀越心头一沉,挺身道:“万岁!杨明顺是臣看着长大的,他……”
“不用多说,朕留他一命,已是仁慈。”承景帝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开去。
江怀越看着冰凉的地面,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是,臣领旨。”
第220章
江怀越寻到杨明顺的时候,弯月已爬上了深蓝色天幕。
寂静中, 一下又一下的铡草显得格外清晰, 杨明顺独自在马厩前劳作着, 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江怀越站定了片刻,他才转回身看了一眼, 愣了愣,笑道:“督公,您今天也在宫里过夜?”
“嗯。这些事由小家伙们去做好了, 你还需要亲自动手?”
“我看他们做得也累了,就过来替换一会儿。”杨明顺将地上的草堆归拢好, 平静地道,“反正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杂事, 谁不是从最底层干起的呢?”
江怀越听了这话, 心里百味杂陈。杨明顺看看他,试探道:“督公, 您这是……有什么心事吗?”
素来不会藏话的江怀越, 此时却不忍直言, 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到另一边,看着高峻森然的宫墙道:“明顺, 你这些天以来, 见过小穗吗?”
杨明顺怔了怔, 讪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还有必要一直留在宫里吗?”江怀越转过身,语气放缓,“这样下去, 也只是徒惹伤悲。她自有自己的宫室,你也很难找到机会去往那边,而且……你们先前的关系,其实也有很多人知晓,那么即便你与她碰巧相遇,又能说得上话吗?”
“可是……我原先就说过,哪怕以后再也见不着小穗,我愿意留在这里,至少……还能觉着自己跟她是在一处的,也能知道她过得平安。”杨明顺神情渐渐黯淡,低下头去,“我也没什么指望,就想着能离她近一些,确保她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就已经满足了。”
江怀越喟然:“可是,有的人,不是这样想的。”
他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道:“您说的是……万岁吗?”
“是。”江怀越正视着他,“万岁有口谕,让你……离开后宫,去献陵守墓。”
夜风吹过,杨明顺站在树影下,竟觉几分寒冷。
心口坠坠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低落得近乎麻木,然而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杨明顺还是有一种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打破的悲凉。
可是明明就应该想到的,君王怎么可能容许他留在后宫。只是由于太过不舍,才自欺欺人,以为能够默不作声地在这深宫继续生活下去,守着相隔不远却无法见面的小穗。
他知道自己不该还有什么幻想,更不该在督公面前流露绝望。他想笑一下,却又笑不出来。
杨明顺竭力镇定着自己,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献陵也不算太远,我本来还以为,万岁会把我放逐去南京紫金山的定陵。”
江怀越心里隐隐作痛,低声道:“我试图劝谏,但万岁眼下正猜忌心重,不好扭转。你先去那边,等过段时间,小穗地位稳固,皇子也长大一些,万岁或许就对此事淡忘释怀了。到那时我再想办法求他……”
“督公,您为我考虑得已经够多了,要是多次向万岁提起这事,兴许他还会怪罪你。”杨明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就像您刚才说的,我留在这里也见不到小穗。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去守陵,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
“没什么了,督公。”杨明顺摊了摊手,“您劝得有道理,我留下,对自己无益,徒增烦恼。对小穗更是隐患,说不定哪天万岁又起疑心,那我岂不是还会害了她?走,我是得走,远远地离开这里,反正即便是去献陵,也能知道她是否平安。这,都是一样的。”
江怀越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能这样想,也算是通透了。”
杨明顺笑了笑,又问:“我什么时候得走?”
“……明天。”
他愣怔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好。”江怀越见他很缓慢地往回走,便跟在了后边。
杨明顺住的地方有些远,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至到了那个小院子门口,江怀越也没离开的意思。院子里有小内侍看到了他,略显吃惊地问候,江怀越只是点了点头,和杨明顺一起进了屋子。
关上房门前,他叫人送些酒菜来。
杨明顺呆了呆:“督公,您要在这里用晚饭?”
江怀越坐在了小屋桌前,抬手示意他也坐下:“很久没有喝酒,今天,你陪我喝几杯。”
杨明顺嗓子眼有些发堵,以前从来没有坐着和督公一起喝过酒,充其量都是站在一边奉承伺候,巴望能博得主人欢心。
他呆滞了许久,才不安地坐在了江怀越对面。
小内侍很快送来了酒菜,随后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