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1 / 1)

华丽嚣张,极尽张扬繁复,却在这锦绣盘结之下,有着残败不堪的灵魂与身体。

她怔怔看了一眼,随后忍着痛,将舱门用力关闭。

原先跟随其后的那些小船,都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这艘游船上,只剩他和她两人,但她现在不想再见他,更害怕他再次闯入。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渐紧的风声侵袭不断。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出是出不去了。因为他坐在船头,她也不想出去。然而船夫都已经不在,这花船在水浪间随波起伏,不住晃动,让她很快就觉得眼花恶心。

风越来越大了,白纸窗被吹得发出尖啸,噼噼啪啪的雨点开始砸落下来。

相思起先只是坐在地板上发呆,随着风浪涌动,船只颠簸,她开始忧虑恐慌,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又是一阵狂风袭来,船只猛烈地摇晃倾斜,她紧紧靠在船壁角落,脸色都已经煞白。

豆大的雨点疯狂打在窗纸上,杂乱又肆意。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扶着船壁艰难行至舱门口,隔着门板朝外面愤怒地喊:“你在干什么?快把船靠岸!”

外面没有回答。

相思又急又怕,喊了两遍都没得到回应,心里不禁浮起了可怕的念头。

难道这船上,只剩她自己了?

她惊慌不已,用力打开了舱门。大风挟着雨点席卷而至,几乎将她吹得无法站稳。

然而在这混乱不堪中,她还是望到那身着殷红蟒袍的身影。

他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风雨交加的船头,正盯着浩渺前方,奋力撑着竹篙,来尽量保持船身的平衡。相思愣在那里,心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呼卷而至的狂风挟着水浪,使得天地陷入了苍茫混沌,他用力抽起竹篙再度刺入水深处,头也没回,却拔高了声音寒凉道:“回去,出来做什么?!”

相思心头一震,扶着船壁后退一步,却没有关上舱门。风浪一阵紧似一阵,江怀越全神贯注地望着湖面,以一己之力操控着游船,才使得它在风雨中艰难驶向前方。雨势开始渐渐变大了,相思心里浮现一丝不忍,然而环顾四周也没有可以遮风挡雨之物,她不安地站在船舱门口,看他独自发力撑着竹篙的背影,有一种想要上前的冲动,可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处。

“大人!”有一艘小船飞快从后方驶来,船头的番子头目急切呼喊,“小的把船夫带回来了……”

“谁让你过来的?!”江怀越骤然回望,眼神冷厉。那头目一阵心寒,没敢再多说什么,赶紧催促船夫驾着这船再度远离。

相思攥着舱门两侧的珠帘,揪心地看着江怀越继续以细长而又坚韧的竹篙,护佑着这艘画船穿破风浪。迷蒙风雨中,前方湖心处显出小洲郁青横黛,江怀越奋力一撑长篙,画船顶着风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这片陆地。

小洲临水处波浪起伏,他撩起蟒袍下摆跃下船头,踏过水浪将船缆绳系在了粗壮的大树上。随后竟然也不回望一眼,话都没留下一句,顾自冒着风雨往苍翠间行去。

*

相思怔怔地站在船舱口,看着那赤红背影渐渐消失在茂密树林内,心头一阵空荡茫然。

之前他那样肆无忌惮粗暴野蛮,让她从心底里恐慌抗拒,才会打了他一耳光。甚至还关上了舱门,将他阻隔在外。可是那个独坐在船头面对着渺茫无际的湖水的背影,那个在风浪间沉默不语奋力护佑船只的背影,却又让她心生痛楚……

那种感觉,仿佛是有人掐住了心尖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酸楚得让人难以承受。

她的掌心,早已不痛了。

可是他的脸上,是不是还会痛?

……

她独自在船上坐了很久。一阵风一阵雨,横斜了苍茫天地,缭乱了她的心绪。

最初的愤怒羞辱感已经淡去,转而是深深的愧疚与不安。她从来没有见过江怀越那样丧失理智,他在她面前,在众人面前,始终都是衣衫严整,端肃高傲。即便是愠怒,也只消一个眼神,便能使人胆寒心战。

他从来不会那样愤怒,那样放肆。

她一直觉得他没有心。即便有,也是装盛于冰莹剔透的琉璃瓶中,与这滚滚红尘彻底隔绝,感知不到常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今天,他却自己将这琉璃瓶砸个粉碎,迸裂飞溅的碎片中,那颗心是否也会布满伤痕?

风雨渐渐小了。

天色仍是灰暗无光的。她踌躇着,终于从船舱内寻来了一件斗篷,随后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硬着头皮,跳下了船头。

画船船身不低,她跳的时候就觉得害怕,落地时果然只觉脚下湿滑,一下子崴了左足。

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落了眼泪。

可是相思忍住了,只靠着船身休息了一会儿,就咬着牙,带着斗篷往深处走。她从未到过这里,所幸这水中陆地林木葱郁,只留有一条小径向着前方延伸。她记着江怀越正是从这边离去的,便也沿着这条小路踽踽前行。

下过雨的林地格外难行,她那受伤的脚踝起初只是刺骨的痛,走着走着便演变成肿胀难忍。可是既然已经离开了画船,就断没有回头的余地,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终于望到前方草木掩映的小丘上,有一座古亭台。

亭台朱色已略显斑驳褪淡,江怀越背对着这边坐在其间,淋湿的赤红蟒袍已经脱下,搭放于阑槛上。

相思停在了原处,他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然后,看着她蹙起双眉,只是仍然不说话。相思也没开口,摇摇晃晃行至小丘下,奋力抓住旁边的树干还想往上爬。可是脚踝本就受了伤,土石陡峭,怎么可能爬得上来?

她却铆足了劲儿,哪怕手心已被粗糙的树干磨得生疼,也依旧低着头往上,坚决不松手。可是脚踝处无法发力,拼尽全力攀爬上了几步,脚下又一趔趄,便朝下滑去。

她甚至来不及呼救。

一颗心从半空突然坠落。

就在这一瞬,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止住了那下滑之势。

相思急促地呼吸着,抬头望向他。

第67章

江怀越紧紧抓住了相思的手, 一发力,将她拽了上去。

虽然到了小丘上, 但她一时站立不稳,还是扣住了他的胳膊才没跌倒。心在砰砰砰的跳动着,她能感觉到一丝尴尬,江怀越却已经重新走回亭台。

相思站在那里没动,他才踏进亭子, 忽又背对着她道:“还站着干什么?”

相思愣了愣, 没有立刻上前。江怀越侧过脸,眼神孤寒,随后居然又走到了小丘另一侧,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他微微仰起脸, 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冷冷道:“你去坐那里, 我不进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 声音也是低压的。

相思愕然,片刻后明白了他的含义,心里更是隐隐作痛。

他以为,因为之前自己所做的疯狂举动, 令得她厌恶鄙视,所以情愿忍着剧痛站在外面,也不肯和他同坐在亭子里。

相思慢慢地向前,不是走向亭台, 而是走向他。

秋风掠过金银丝线繁复盘绣的青青衣裙,她站在了江怀越面前。

“大人。”她抿了抿微干的嘴唇,声音也有点哑,“您……不冷吗?”

江怀越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在经过了那么多波折后,相思居然还问出这样的话。他以为,她对自己已经满是恶感了。

他的身上如今只穿着孔雀蓝的搭护与素白绸缎贴里袍,在这飒飒秋风中显得很是单薄。相思见他不回答,便将带来的斗篷递给他,说道:“您披上吧,这里风很大。”

他还是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注视着她手中的斗篷。

斗篷是墨黑锦缎的,衬着她纤纤素手润白如玉。江怀越的心口像是被重物压住了似的,隔了好久才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相思静静地看着他,此时的大人似乎褪去了高傲与暴戾,沉默寒凉,孤寂冷清。

她缓缓弯下腰,将御寒的斗篷轻轻披在了江怀越肩头。

“您刚才淋了雨,衣服都湿了,为什么还要自己一个人走到这样幽暗阴冷的地方呢?”

低微的话语,就在他耳旁响起。他僵坐在那里,好似灵魂出窍动也不动,相思却还抬起手,轻且柔地为他系着扣带。

温软的手,就在心口。

这一瞬,江怀越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坐在山石上,身后古枫红艳胜火,清寒雨水簌簌滴落于手背。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相待了。从整座山寨化为血海,父母姐妹全数惨死以后,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哀痛又怜惜的语声,对他说过一句话,给过一次拥抱。

甚至,没有一次手与手的接触。

卑微时他被人调笑欺侮,得势后他被人敬而远之,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永远都在漆黑无尽的深夜独行,不需要光亮,也不需要慰藉。

可是当她如此安宁地靠近了他,用寻常的动作来为他披上了斗篷,那手指触及心口又悄无声息地拂过之时,他觉得,整颗心都为之颤抖。

斗篷系带已牢,相思掖着青罗长裙,屈膝半跪在他面前。咫尺之间,呼吸几可相闻,她扬起脸,用那双明如点墨的眼眸望着江怀越,又一次道:“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极柔和无害的语声拂过他心上,像轻燕飞掠过初春解冻的幽深湖面,点出波心涟漪跌宕。

“你……”江怀越艰难地开口,却不安地发现自己就连语声都显得犹豫低微,全然没了凌驾在上的专断强横。他别过脸,想以此来掩饰心虚,硬是加强了气势,道:“不在船上待着,过来做什么?”

相思的目光却依旧紧随于他,与以前有所不同的是,她竟然直截了当地盯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很平静地道:“我……来找大人。”

“……找我干什么?”他还是固执地望着斜前方的枯草,唇角带着寒意。

相思扑簌簌垂下长长眼睫,低声道:“担心,害怕。”

江怀越心里又是一震,就连呼吸也顿促。“四周又没有危险,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大人抛下我,独自走掉了,是要让我一个人守着那艘空船吗?”

她懵懂的神情让江怀越几乎要坐不住了。他简直猜不透她的心,莫名错愕又满是恨意地自嘲:“害怕?你怕我走掉?不是我留在那里,才让你更怕吗?”

相思定定地看着他:“您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

江怀越望向她,一时答不出来。

相思缓缓道:“我怕的是,您不分青红皂白来羞辱责骂;我怕的是,您将我的心不知珍惜践踏碾压;我怕的是,您明明心里想的不是这样,却非要强迫着自己变成这样……我更怕的是,您对所有人刻薄冷硬,将所有人,都推至很远的地方,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执拗地往前去。”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尽含哀婉,却又如针尖直扎到江怀越心口。

痛。

痛到心颤,却不是冰凉入骨的无望,而是久陷黑暗深渊,忽然有人从背后悄然给予温软拥抱。不消说也不需问,那个人同样生长于孤独绝境间,是被冰雪覆盖的莲心,可她还是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穿透了黑暗,绽放了花颜。

那朵花静静绽开,从花蕊到花瓣,挥洒了点点金芒,希冀着能带来一缕光亮。

这缕光,浅淡温暖,从他身后延展铺洒,映照出前路茫茫。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终于哑着声音问。

相思还跪坐在他面前,略显意外而又认真地反问:“大人以为,我会因为什么呢?”

他不敢说,也不想说,不忍说。

相思却释然地笑了笑,轻声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大人啊……”

她屏着呼吸抬起手,微微颤抖着,覆上江怀越冰凉的脸颊,刚才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地方。

“只求大人,不要这样作贱我,也不要作贱自己。”

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江怀越只觉呼吸都在发抖,眼前景物渐渐洇染,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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