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1 / 1)

教坊之中规矩甚严,馥君难得出来也没敢多留,坐了一会儿之后就匆匆而去,房间内只剩相思一人。她在妆镜台前静静坐着,看镜中的自己。西厂下属果然藏龙卧虎,中午时候还血肿斑斑的前额,如今已经几乎与寻常无异,就连姐姐都没有察觉。

这样想着,忍不住轻轻抚过那被画粉遮掩了伤痕的地方。

画粉轻绵,隐隐蕴藉了缠绵娇娆的馨香,却不浓郁,只觉如梦似幻,氤氲沉浮。像是翠叶细细的藤蔓,攀援于雍容盛绽的国色牡丹间,一瞬清瘦,一瞬娇艳。

肌肤上似乎还存留着记忆。

他指尖匀开画粉,专注而仔细,那个时候若是抬眸去看,想必他是减灭了平素的倨傲冷峻,因为那轻抹画粉的动作,实在太过温柔。

——可他是成长于后宫的人,如此娴熟的举动,只怕是从小演练而成。剖开这一层柔和认真,内里必定还是坚冷寡情的心。更何况后宫女子数不胜数,他身在其间,难道不会以各种手段玲珑相处?

越想越乱,心绪不觉沉寂下去。她用力卸下了耳坠钗环,随后落寞起身,离开了镜前。

*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傍晚,送她回来的随从着实摆谱的缘故,相思次日也没挨严妈妈训斥,平平静静地度过两日之后,淡粉楼前便来了华贵的车马。

来者年约三旬,长相英俊,身材挺拔,任凭严妈妈竭力引荐众佳丽,说是在某次宴会上见过相思,一心只想再见她。

严妈妈只得将她叫下楼来,相思见了此人也觉面生,不由请教其如何称呼。那人只说姓黄,也不要她陪着喝酒,只独自点了一大桌珍馐美味,让相思坐在一旁演奏淮扬乐曲。相思纳罕,专心致志演奏的同时,悄悄观察客人,见他虽然抬指叩打节拍,俨然陶醉其间的样子,可那节拍都忽快忽慢,完全跟不上节奏。

数曲结束,黄姓客人起身离去,临走时在严妈妈面前大肆褒奖,又赏赐了相思许多银两。

客人走后,严妈妈笑着来找相思,因问及此人身份,相思仔细回想,并没有什么印象,只好敷衍了过去。

又过数日,黄姓客人再度来访,还带着两名朋友。这一次他们点的佳肴美酒更为值钱,相思在旁作陪,也只是简单的闲谈玩笑,倒不曾有过分的举动。严妈妈带着春草过来劝酒,间接听到这三人言谈中涉及官场,什么大理寺户部吏部的,想来应该都是在朝官员,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这一次三人离开时,非但给相思金珠玉佩,还赏赐所有端茶送菜的下人,就连春草也得到了一大锭纹银,高兴得恨不能次次遇到他们。

她私下问相思,这一位黄大人,是不是就是那天单独把她留下听曲的人?

相思摇头,心里其实有一些想法,却不能跟任何人说。这种隐秘的想法让她忐忑不安,甚至不知自己遇到的事情究竟是好还是坏。

第31章

此后前来寻找相思作陪的客人日益增多, 除了黄大人之外,还有他的两名朋友, 以及朋友的朋友,朋友的同乡……各色人等隔三差五前来宴饮。

某一日午后,曾经在淡粉楼设宴的吏部侍郎邹缙再度光顾,却听严妈妈说她一早就被人邀请出去赴宴演奏了。邹侍郎连声慨叹:“难怪最近我的几位同年好友都谈及淡粉楼的相思姑娘,说是明眸善睐, 玉手妙音。我今日休沐才得空再来, 没想到还扑了个空!”

严妈妈越发骄矜得意,端正了身姿笑道:“托大人的福,也是相思自己争气,才到京城几个月就有了名声, 往后还得仰仗大人们怜爱呐!”

正说话间, 门外小厮喊着相思姑娘回来了。邹侍郎回身望去, 但见相思正从马车上款款下来,桃红如意暗花纹的上衫配着象牙白牡丹织金纱马面裙, 乌发堆云肌肤似雪,娉娉婷婷迈进了大门。

邹侍郎见相思回了淡粉楼,自是欣然开怀。严妈妈忙着让相思上前伺候,邹侍郎还算体贴, 见相思才从宴会回转,便只叫人泡了茶水,让她在一旁陪着闲谈即可。

相思本来还想回房休息,如今只得打起精神又展颜微笑, 邹侍郎因谈及最近听多人提起相思的美名,不由笑道:“当初第一回 听你弹奏,就觉着清新可人,是京师中难寻的灵秀佳丽,果然没看走眼。”

相思谦逊行礼:“全赖诸位大人们捧场,若非如此,奴婢初来乍到,又怎能在京师立足?”

邹侍郎闻言颔首,难得她近来声名渐起却并未骄纵,依旧柔婉灵动,不添世故烟尘。与之闲聊了一阵之后,邹侍郎告诉相思,再过五日是他恩师的七十大寿,希望相思到时能够前去为之添彩。

相思赧然:“既然是您的恩师,想必定是博学大儒,奴婢这样的身份……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邹侍郎哈哈一笑:“你有所不知,我这位恩师确实学富五车,但生性潇洒不羁,你如能当堂弹奏一曲技惊四座,才是寿宴最为精彩之处!”

他这样说了,相思自然无法谢绝,于是答应下来,只等五天后的那场盛宴。

*

相思最近一段时间结识了不少官场中人,因此也知道了邹侍郎所说的恩师是当朝太傅孙寅柯。此人在先帝在位时便是朝中大员,既才学过人又左右逢源,无论时局变化都能屹立不倒,只是近年来年纪上去了,才渐渐淡出朝堂,却又常在家中宴饮欢乐,京师中有名的教坊女子几乎都曾被唤去作陪。

五日光景倏忽而过,那天清早她便精心梳妆,至中午前,果有马车前来迎接。相思抱着琵琶上了马车,从城东明时坊出发,途经正阳门、宣武门,穿过了大半个京师,才抵达了位于城西的孙府。

太傅府邸前早已车马不绝,正门口迎客的仆人少说也有七八名,皆行动敏捷,忙碌不停。相思近来虽也参加过几场官员举行的宴饮,但论及参与者的品级,都无法与太傅孙寅柯相比。故此她虽落落大方下了车,可一站到那硕大威严的石狮子前,心里还是略显忐忑。

迎客的仆役一看到相思那装束,便知道是传唤献艺的教坊女,脸上的神情马上变得不像原先那样恭敬赔笑,懒洋洋的上前问了几句,便又叫来小厮,让他带着相思进府等候。

孙府乃是先帝御赐,雕梁画栋,厅堂深邃,一草一石,极尽精巧。相思一路入内,时不时可见贵客往来,她始终低眉垂首,怀抱琵琶默默前行。也不知绕过了多少游廊院落,小厮将她领到了一处僻静小院,叫她在此等候,时间到了自然会有人来唤。

交待过后,小厮随即匆匆离去,将相思留在了院中小屋。没过多久,又有其他仆役领来了数名盛装打扮的女子,都是教坊的乐妓。这几人应该都是久居京师的熟人,一路携手而来,姐姐妹妹亲热无比,进屋后没说几句又开始数落起管事妈妈斤斤计较,楼内某人争抢了自己的贵客之类。

其中一名翠衣女子心细,看到相思独自坐在一边,便朝众人递了个眼色,袅袅娜娜上前问道:“你就是淡粉楼里新近出名的那个相思?”

相思随即起身回礼:“相思见过诸位姐姐,因见你们欢笑而来,我不便打搅,就没上前自报家门。”

那女子掩唇一笑:“好会说话,文绉绉的倒不像咱们教坊里的人。”

“人家原先可是出身书香门第,千金小姐落了难,这不更惹人怜惜吗?”“你眼红啊,那也编个瞎话,就说你爹生前是江南大才子,你娘是京师第一美人……”

众乐妓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相思抿唇站在窗前,心里不是滋味。

“好了好了,你们别拿她取笑,人家毕竟也是新来京城。”另一名红衫女子细声细语,模样看起来较为温和可亲。相思向她行礼,见其余人还在互开玩笑,便轻言道:“姐姐们在此欢聚,我昨夜睡得不好有些发晕,先到外边静下心坐一坐,免得等会儿出丑。”

说罢,便淡然行礼,独自出了房门。

身后的肆意欢笑随即变成了冷哼议论,她只装作没听见,院子里也是待不下去了,便沿着鹅卵石小径走了出去。

*

隔着月洞花门能望见对面幽静宜人,葱茏草木掩映舒展。别致池塘水清潋滟,浮萍点点,临岸白石玲珑错杂,一茎茎深绿浅绿的草叶从石缝间伸出,摇摇颤颤,漾动水面微波。

相思见那景致清幽,便想过去歇息片刻,才走了几步,却望到有两人从池塘对面的曲径往这方向慢慢行来,其一方脸长须,文士打扮,正是邹侍郎邹缙,另一人丰姿胜玉,眉目间天然一派清高倨傲,竟又是提督大人江怀越。

她心里无端一慌,连忙转身回避,可也不敢继续往回走,只得躲在了月洞门后。

所幸那两人边走边谈,行至小池石岸旁便停步观景。相思躲在那里,听他们谈论的都是朝堂之事,对于她而言既陌生又无趣,听着听着倒也消退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

那边邹缙说完了朝堂事务,便旁敲侧击问起了后宫之事:“听闻惠妃因有孕而备受万岁爱护,近日来却疑心深重,又接连撵走了数名宫女,督公常去后宫走动,不知可曾见过惠妃娘娘?”

江怀越心知惠妃怀孕这桩大事早就在朝堂内外引起议论纷纷,万岁年过三十尚未有一子半女,若惠妃生下的是皇子,那极有可能就是未来太子,而她一旦巩固了地位,荣贵妃与他则必定是要被剪除的心头刺。邹缙这般询问,恐怕也是想探知惠妃最近有何举动,而他江怀越又是如何应对。

“近来忙着抓捕散布妖书的乱党,即便进宫也是面见圣上,倒不曾遇到惠妃娘娘。”江怀越唇边浮起微笑,云淡风轻,好似毫不在意,“惠妃若能生下皇子乃举朝幸事,万岁对其多加关爱也是人之常情。我身为西厂提督,如今又兼顾了东厂的事务,自然会不遗余力为万岁分忧。这不是正巧昨日进宫觐见,万岁还关照我留意有没有机灵稳妥的小太监,可供惠妃差遣。”

邹缙一听此话,马上品出其中含义,打着哈哈笑起来:“督公深得万岁信任,由您推荐的必定也是能干之人。”

月洞门后的相思听着这话语,也大概明白其中的机锋,可越是这样,越是对他们这些官场中人的虚假感到可悲。正在此时,似乎又有人来到附近,邹缙随即提高了声音招呼:“正宽!此处幽静,过来叙叙旧如何?”

对方却非但没有走近,还冷言冷语:“免了。兄台如今攀得权贵,平步青云,我与你只怕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各自寻觅休憩处为好。”

邹缙清了清嗓子,似是有些尴尬,但还是不失友好:“此话从何说起?你我都是恩师门生,那么多年的交情岂会因为品级差异而消散?哦,对了,这位就是西缉事厂提督江大人,我曾多次向他说起过你的才学,他也很是钦佩……”

那人却不接话,只报之以不屑的冷哼。邹缙一时不好应答,江怀越平静自若,语声谦和:“久仰鲁大人声名,早就想请邹侍郎为之引见,今日正巧在此遇到,倒也是机缘。”

“机缘?要不是恩师七十大寿,鲁某是决计不会与你们同处一堂的!”鲁正宽话语带刺,江怀越却一改往日骄矜,甚至没露出一点不耐:“鲁大人是对江某有成见?我倒是早几年就拜读过大人的文章 ,字字珠玑,振聋发聩。若是大人愿意,江某可在万岁面前提及。”

他说这话并无恶意,鲁正宽却恼怒气愤:“鲁某生性执拗,写出来的文章 也是泥古不化,怎消得厂公赏读?我虽几起几落,为官之路问心无愧,从不攀附权势,更不需要厂公这样的假意怜惜!”

“正宽,有话好说!厂公也是真心诚意待你,你怎好如此偏激?依我看来,你就是吃了这臭脾气的亏,倘若不然,何至于现在这样仕途坎坷?”

邹缙本意劝和,没想到鲁正宽反唇相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沉浮官场,自问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可是有些人竟连父母恩赐的身体都能肆意毁损,我要是遭遇这般,早就愤懑含羞以死明志。他们却苟且性命,全无惭愧,成日里阴柔谄媚,算计得失!如此即便大权在握,也足以令泉下列祖列宗蒙羞含耻,将来有何面目进入祖坟?!”

此言一出,就连躲在月洞花门后的相思也心头一紧,心想这鲁正宽如此口无遮拦,今日必定要惹祸上身。池塘畔邹缙亦急忙喝止,又向江怀越连连拱手,再三致歉。

出人意料的是,江怀越并未勃然大怒,甚至没有流露一丝愠色。面对横眉冷眼的鲁正宽,他只是默不作声地静立片刻,又低微一笑:“鲁大人果然耿介刚直。他既不愿结交,邹侍郎,你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正宽他就是口无遮拦,一点不顾及他人……”邹缙还在低声解释,鲁正宽已傲然离去,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江怀越背着手往月洞门这边走了几步,似乎也失去了观景兴致,向邹缙道:“寿宴恐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邹侍郎不去正堂看看?”

“那江大人不同去?”

“我不惯喧哗,四处走走,稍后再到。”

他既这样说了,邹缙也不再相邀,独自往来时的方向而去。月洞门后的相思屏息听了片刻,池塘那边再无动静,也不知江怀越到底去了哪里。

她悄悄探出头,朝着池塘那边观望,但见碧草曳曳,清池涟涟,白石堆叠的岸边已无半个人影。相思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往回去。谁料刚一回头,已有人从斜侧踱近身前,冷冷问道:“要去哪里?”

相思惊吓之中叫出声,江怀越一皱眉,抬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叫什么?撞见鬼了不成?!”

第32章

相思久在教坊, 按理说对这样的举动也不该惊慌失措,可偏偏江怀越一近身, 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那微凉的手捂上她的唇,一丝战栗如荷风轻拂,瞬息即来,瞬息即过。

却还留下了脉脉波痕,碧影摇动。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江怀越已很快收回了手。

“大人……”她想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若是谈及之前的事情,只怕会令他难堪。

江怀越郁郁地看了她一眼,那皙白肌肤绯红未消,浓黑的眼睫低垂, 似帘幕轻掩住缭乱心绪。

他眸底一沉, 眉间蹙起:“我问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我在屋里待着闷, 就出来走走。不曾想,遇到了大人。”

“既被请来献艺, 就不要擅自乱逛。”他注视相思,眼里还含着责备,“连这点礼数都不懂?”

她想起之前在对面院子的遭遇,心里有点委屈。他总是这样冷峻, 即便有稍稍的缓和,也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相思不愿多解释,在背后跟他说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显得像是搬弄是非告状一般。

再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知道了实情,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嗤之以鼻,觉得是小女子之间无聊的口舌官司而已。

“……是。”相思始终垂着眼帘,朝他恭谨作礼,“那我先回去了,免得到时候他们派人传唤找不到我。”

江怀越没说话,相思想离去,却又不太敢擅动。尴尬站立片刻,才听他忽然开口:“近来你客人渐多,可别像上次那样……明白我的意思吗?”

相思无端又红了红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昨日小杨掌班的手下来过淡粉楼,我已经把东西交给他了。督公还没看到?”

江怀越不由皱眉,不过是上交密报,何至于如此扭扭捏捏?要是别人看到这模样,恐怕还以为她是托人转交了什么定情信物!

这时却听相思赤胆忠心地解释:“虽然可能不太重要,但都是奴婢竭尽全力记下的,督公看了要是不满意,也请不要生气。”

还没看呢,就判断他应该不会满意,江怀越又有些恼火。“你也知道我会不满意?那为何不主动一些,非要让我发回重来?”

相思懵懵懂懂看着他,迟疑道:“……请问督公,我该如何主动?”

她就这样近似无邪地发问,水濛濛的眼眸,朱润润的唇,娇美与天真如此交缠融合,毫无惺惺作态之意。他感觉同样的话语由她这般问出,无端染上了绮丽色彩。

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江怀越想怪责,想叱骂,却被那悠悠的眼神望得发不出脾气。

“……自己去想!”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打算不再和这个危险人物面对面,于是转身便走。

可还没走到月洞门处,却又听身后传来轻促脚步。他不由回头,竟见她追了上来。“你要做什么?”江怀越沉下脸,不给她一点温度。

相思止了步,站在掩映生姿的兰草畔,轻声轻语道:“一开始来找我的那些客人,都是督公安排的吗?”

江怀越怔了怔,冷若冰霜:“不是。”

“可为什么忽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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