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闲来无事便一个个细细打量那些弟弟,多数都只见过一两面而已,她连名字和脸都对不上,或者说也记不清楚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正想得出神,却听薛氏哽咽着一声声叫她,唤她赶紧过去。
裴宜乐怕焕娘见到这种场面害怕,便也紧紧跟在她身边。
薛氏带着她的嫡子在床前哭得和个泪人儿似的,大有母子俩就要孤苦伶仃抱头痛哭之势。
看见焕娘过来,薛氏擦擦眼泪拉着焕娘的手上前,对她道:“你爹有话要和你们说。”
焕娘朝床上看去,方才她刚来时见过顾德言,那时人是醒着,只是仿佛也不太知道事情,听薛氏讲还比之前看着好些,不过人到底也是不成了的。
这会儿看着比方才还要有精神一些,连眼睛都有了神采,面色却显而易见比刚刚要灰败。
他应该是知道面前站着的是大女儿,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缓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挤出了两个字:“薇儿。”
顾德言此刻的声音就像是一把长满铁锈的钝刀划破了琵琶弦,他一开口,焕娘心中便一颤。
她下意识求助似地去看身旁的裴宜乐,裴宜乐朝她看了一眼,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焕娘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父亲,是我。”焕娘小心翼翼开口。
一时顾德言的眼神又有片刻的迷茫,竟道:“薇儿薇儿不是没了?”
薛氏连忙道:“跟前的就是薇儿,她早回来了。”
顾德言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似是终于将她认出来,又继续道:“你回来之后要好好的,不要和弟弟妹妹闹什么,也不许他们欺负你萱儿呢?让她陪着你。”
见顾德言是说起了胡话,焕娘只好道:“我已经嫁人了,妹妹也嫁人了。”
顾德言点点头,又缓了片刻,终于有些想起来之前的事:“薇儿你在国公府好,好。”
他浑浊的眼球逐渐澄澈起来,朝四周看了看,费力在找寻什么。
“妹妹在宫里,她出不来。”
顾德言愣了愣,薛氏正要再说什么,却听他又道:“她的命不如你好。”
反正人都要归西了,焕娘也并不想再说什么,只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再过来一些”
薛氏将焕娘拉过去时,焕娘离顾德言站得不是很近,让他能知道她到了跟前、她又能听得见他讲话,这便足够了。
于是焕娘只好又往前挪了几步,聆听顾德言死前的训话。
“以前的日子,你受苦了,不该把你丢下。”
焕娘依旧低着头,掩在广袖下的手指绕着一条白底绣着蝶恋花的帕子,双手将帕子绞来绞去。
“还有你的母亲”有那么一瞬间,顾德言似是要喘不上气来,薛氏欲上前却被他挥退,“对不起你们母女两个。”
焕娘的头下意识往旁边一撇,对上裴宜乐试探而来的眼神,她又往前站了一步,离得顾德言更近了一些,才道:“母亲过得很好,她早就不记得了。”
满室寂静,焕娘知道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与将死之人分辨什么确实不大合时宜,她却忍不住。
顾德言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没了力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焕娘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一旁又传来薛氏的低泣声,顾德言没有去看她,反而吃力地抬了抬手指,指着站在焕娘背后的裴宜乐。
裴宜乐一直比焕娘要乖觉许多,他知道是顾德言有话要对他说,立刻便走了上来,与焕娘并肩站着。
顾德言又是喘了好几口气,就在焕娘几乎以为他就要这么去了的时候,顾德言才说道:“薇儿性子急,她本性不坏,你若她日后有哪里让你不快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先替她赔个不是。”
焕娘手上的帕子紧紧绞着,勒入她纤纤手指的皮肉之中,疼得她额前冒出了冷汗。
裴宜乐低声应着,又听顾德言喃喃道:“你要对她好,别再欺负她了……她从小吃了很多苦”
焕娘眨眨眼睛,脸上并未有半分动容,即便她重来了一次,有些事情也早木已成舟,顾德言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却仍旧不能让她释怀在她襁褓之中就厌弃她的事实。
但若面前的不是亲生父亲,也不会在临终前和女儿的夫君如此交代。
又有什么用呢?焕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他说完这几句话,眼神又逐渐浑浊下去,很快就黯淡了,薛氏哭得愈发厉害,与儿子一起走了上去,想再等一等顾德言的只言片语,终究只能看着他的脸呈现死白。
焕娘默默地看着顾德言半睁的眼睛,她也在等待着顾德言合上双眼。
一直到了周围的哭声开始此起彼伏,焕娘才惊觉面前之人已然断了气,眼睛却是依旧那样撑不住似的半睁着,还像是在看什么地方、什么人。
还像是活着的时候在看她一样。
薛氏一时之间哭得站不住,她的儿子死死将她扶着,这才免去哭倒在地上。
原来感情再不好,再欲置之死地,到了这个时候也仍旧会伤心的吗?
焕娘摇摇头,竟是越过薛氏直接伸手过去阖上了父亲顾德言的双眼。
触手是冰冷,即使知道手下是人,也绝没有摸起来是人的感受,病中枯朽的皮与肉,如同随风就会碎落的干枯树皮,又像是一张刚刚被剥落下来的羊皮,只待做成一张细腻又薄透的、毫无生机的羊皮纸。
只余指尖触到的一丝温热,转瞬即逝。
焕娘轻轻闭上眼睛,感觉腐朽之气逐渐缠绕于她的鼻尖,而后扑面而来,彻底将她席卷,令她作呕。
她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像在场那些人一样悲恸的
,她一点儿都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