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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人皇乞绉王天下,执钺佩玉而已,载天时以播百谷,顺地纪以齐万国,不依鬼神,万国莫不砥属。越千年,人族衰,妖魔相侵,鬼怪肆行,百姓未尝宁居。帝微氏徵命诸侯,战妖于野,擒杀魔于赤渊,伐鬼,诛怪,设千山、百川、十方、终南四境,分封鬼怪妖魔,诸国咸服,天下始定,国号曰虞,划六州七十二郡,东至大泽,西抵百岳,南渐于漠陲,北至于四海。
此为《历》书载言。
一晃百余年光阴,新帝登位,人间又是太平年景,风雨顺时,百姓乐业安居。然则人心玲珑奇窍,毫厘之间亦有不平,况乎泱泱六州?
新帝三年,洛州千山境内,有个叫宋家洼的小村频发灾厄,累有多年颗粒无存,及至这年秋收,边上村落竟也闹了虫荒,乡人断言实乃妖鬼邪祟作乱,一时人心惶惶。翌年,周边更多村寨岁谷歉收,各村长集结上报乡长,乡长上报县长,县长并未上报州郡长官,而是派出了……一位道长。
道长道号了尘,越州十方境太清宫抱朴真人门下弟子,为人诚善兼济天下,少时负剑遍游六州,平不平事,通晓四方风俗言语,一口官话也十分雅正,这年仲秋时节重游洛州,听闻了邪祟流言,恭敬地请了一则通达县内的路引,独身往千山境去了。
到宋家洼这日正是寒露,村里老少先一日得了信,齐聚山肠小道,殷切地迎他。“真人!”“真人……”“久仰真人大名!”“真人我们盼您盼得苦啊……”一片乌泱泱中迭声响起了呼唤,为首老者脱离开身边年轻人的扶持,颤巍巍地靠近了尘,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未料道袍宽大,他抓了个空,反被了尘搀住:“我乃宋家洼村长,真人这一路辛苦,可惜我们村连年灾患,倒欠周边不少钱粮,已无可招待真人的了,只这一点野生的文林果可供真人解渴。”他另一只手捧着洗净的文林果,哆哆嗦嗦地送到了了尘眼底。
了尘鬓有风霜,一路风尘仆仆,形容虽与普通行客并无两样,然而身量高,唇角平直时神情肃正,颇有些目无下尘的意味,他低眼一笑,面上霜寒仿佛忽又消散,接了文林果送到旁近的小童女手中:“了尘周游半生,并不稀罕什么甘口滋味。”
童女跟着大人出门迎客,不知所谓真人假人有何意蕴,得了果子才欢喜地绽开颜容:“谢谢仙人!”
客套话不说多,了尘默声占了个诀,道:“老人家,你放开贫道的手,试着走走。”
老村长依言而行,他显见是上了年岁后的体衰无力,得这一句诀锻体,几步后肉眼可见地站稳了脚跟,筋骨都似有劲了许多,村众亦惊亦喜:“真人真乃仙神再世!”“仙长来救我们了,仙长来救我们了……”
“不必客气,唤贫道了尘便是,”了尘淡淡地推辞,“趁天色还早,劳烦老人家带我走一遭村落边沿、大小角落。”
“是,是是是,听仙长的。”众人又是叠声应和。老村长点了几个熟知村中形貌的,多为中年妇人,领着了尘上了路。
那些妇人皆是寡妇。她们的丈夫勤于农事也出得林野狩猎,前几年陆续在出村后没了音信,又陆续回了来——被吊在村中古树下,尸身已僵,触之即腐,烂蛆满身,臭不可闻。
到得晒谷场,日当正午,了尘远远地瞧见了仓廪前那棵古树,数人合抱之围,根固枝荣,遮天蔽日。他走入树荫下,另几位却不敢近前了。
了尘不以为意,走动间端详起枝干:“几位阿姊仔细说说当时的情景,但说无妨,我如何都听得见。”
都是寻常村户人家,半生躬身乡野,说不出什么变通的起承转合,一味地照搬从前说辞,见了尘飞身上到枝干,惊讶得顿了话言,了尘的话语却响在耳边:“后来呢?他们出村之前可有些蹊跷?”
这几年里故事讲了再讲,成了套话,妇人们都对比不出什么反常,由着了尘再问:“其余出村的人呢,可有回来?”
他人不在当场,话音清晰可闻,四下里风拂叶动,显出几分阴煞煞。众人面面相觑,答不出个所以然。
“邻村人呢?进村的外乡人呢?出村的报信人呢?可有吊在你们眼前,尸身不腐,触手荤腥不可闻?”
问句接连着,问话一出,众人才觉了尘到了身后,正浴着秋光,等一个答案。他们也终于察觉,原来日光偏斜,不知何时他们已站进了树荫里。
“诸位不必害怕,贫道心中有了定数,”安抚人似的,远道而来的道长又拿出笑容,“还是劳烦老人家您,明日此时之前着人迁移了仓廪中剩下的那些食粮,在此地备朱砂两碗,墨三锭,粗布五丈见方,布匹还请几位阿姊带人缝在一起。”
他笑着说:“尽管出村借来物什,有贫道担保,定会安然无恙。”
这一夜,出村借物的年轻人都安然回到了村中。年轻人火力壮,徒步行路三个时辰也不觉劳累,吃过饭后攒聚成堆,说起路上有如神助,行步如飞,直可与山林猛禽比上一比,少小孩童们听得神往,老人们捻须相视而笑,都往晒谷场方向望去。
去的虽是晒谷场方向,但了尘并未停留。
', ' ')('他往山林中去,出村后缩地成寸,几步行至山巅,回望宋家洼这偏于一隅的小山村。修习道法之人目力耳力穷极百里,因此他将村中人音容笑貌所行所为尽收入耳目,随后,他占诀做了道不为常人所察的清气,慢慢覆住了全村。
翌日午后,村中男女老少齐聚晒谷场外。场边布着一桶清水,两碗朱砂,三锭墨,缝合的布竖叠着堆在另一边,了尘持新削就的一柄木剑缓缓走入晒谷场。若有道门中人在旁,会发现他走的完全不是道门中除妖邪的起势“天星步”。
他只是貌似庄重地走着步子,行到清水朱砂和墨锭之前,也只是貌似庄重地持剑翻搅了一番,便飞剑插入场中,尔后轰然一声啸吟,尘沙拔地而起,寸寸龟裂的晒谷场地面露出了一段段肉白色的……肌肤。村众捂鼻退后。
“纛虫,其状方,色白,味腥,大可越十丈,借树而生,作障以延命,”了尘巍然不动,话传到村众耳中,“也吃庄稼,众位着了它的道,从前若是离开这地界,丢了性命不说,还会被拖回来吃了。”
“怎么吃的?”有道稚嫩的声音哭着问。
“怎么吃的?”了尘轻笑,“把人拖回来吊树上勒死,吸食了骨髓精血,就算‘吃了’。”
纛虫伏地,阵阵抽缩着身体,体表正中插着混了朱砂墨水的木剑,木剑每入一寸,它的挣扎动静更大一些,啸吟哀鸣声不绝。待木剑全然没入,只剩了剑柄,纛虫挣扎着腾到半空,恰是此时,那五丈有余的粗布升起,将它包裹进其中,又落回了坑中。
不多时,这一团庞然物瘪了下去,现出虫坑坑巴的全貌。
古树噼啪作响,萎顿成枯木,霎时开裂;叶从老绿化作新黄,窸窣落满地;周遭山上也褪去了大半颜色,秋光所到,一时悲寥无极。
邪祟除后,了尘寓居宋家洼,帮扶村众耕田、播种。他体魄劲健学识广博,能下地种田,也识文断字,闲余时为村中启蒙孩童,拒收束修,虽为尊为长,但模样不俗,向来谦谦有礼,也让不少人动了心。
来年终于丰收,村中洋溢着喜气,老村长带村众来到了尘落脚的屋子,他拱手问:“仙长大恩大德,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无以为报,仙长只管提,力能所及,我们必尽全力。”
了尘照旧推辞谢绝村众手中拿着的那些瓜果食粮,书丢在一边小凳,他站起身。帮着播谷翻田后他便不再插手农事,只教书治学,偶尔也去别的村子帮衬。
“那便劳烦诸位,为我置办一场婚礼,”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将浓雾似的清气尽收眼底,“新娘是村中沈家的小姐,沈霜。”
仙长有托,村众自然忙不迭地要应,可回想起来,村中哪有沈姓的人家,又何来沈霜?
然而他们齐齐回头,头动身不动的回头姿势,望见了站在最末的“女子”。
那女子长发披散、衣衫褴褛、身姿窈窕,双瞳涣散无可容人,若非半身剔透空灵,几乎与人世间的傻子无异。
了尘弹出一纸符文,符文飞到女子眉间,凝成三瓣落梅,他望着“她”:“劳请诸位,置办我与沈霜小姐的婚礼。”
众人不再应声或言语,一行一动有如提线傀儡,竟真的开始置办一场婚礼,村落中红烛高燃,披红挂彩,也不知何处来的这些颜色。
符是洗尘符,小姐沈霜虽不是人,但也用得。
“她”被妇人们带入亦是不知何处来的闺房,换上绛色婚服。大袖连裳,革履,花钗云鬓,金银饰之,确是新人模样。
“她”被妇人们扶上轿,迎送至夫婿面前,不自主地握上了尘手的一刻,“她”颤了颤,几乎软下身去。
了尘打横抱起“她”,从容地行过鬼气森森的高堂,入了洞房,有妇人在门外道:“礼成——”除此再无别的声息,丰年喜气洋洋的宋家洼,就此死寂无声。
小姐沈霜仰躺在床,被夫婿剥去一件件的衣衫。“她”无知无觉,他慢条斯理。
剥开一片绛色,现出了莹白玉肌。小姐沈霜肤凝霜雪,无愧于名。
了尘握上那截雪白的腰,另一手缓缓下行,探到新娘身下的玉茎与柔软封纪:“你还是只不男不女的鬼。”
鬼不通人言,加之痴傻,被一条舌头舔开玉户时也呆呆愣愣,只是眉目添进一丝柔软,呼吸也重了几分。封纪间那颗蒂珠被舔到时,他喘促出声,夹紧了腿,足趾紧蜷着。
了尘嘬吮着鬼也有的柔嫩珠蕊,吻也吻得,舔也舔得,后来还咬,咬得鬼哭啼似的呻吟,身下流出涟涟水光。他存心作弄一只傻鬼,脑袋被鬼双腿缠得紧时,转而抱起妻子,埋在妻子胸前,轻舔慢吮两颗豆蔻,下身相贴,被妻子的淫水淋了个湿。
他的性器昂然而立,正贴到那口软户,鬼木楞楞无处依凭,只缠着他腰,坐在一根烙铁般的阳具上,浑然不知动作后的好处。
他自然哄不了一只傻鬼主动,于是携着那截软腰在身上起落,渐渐听到一些呻吟四溢开来。
“原也是个知趣的。”缠绵不知几时,了尘放开钳制,鬼也乖乖贴在他身上,他
', ' ')('勾指再探那口水做的屄,不意外地听见鬼哼吟出声。他听得性起,身下昂扬耸立,还未出精,也就放倒缠人的鬼,按开圈在腰上的腿,性器重又埋入几能融人肌骨的温柔乡,碾磨得鬼双眼泪垂,吚吚呜呜。
便是如此,他的妻子仍不会言语。这洞房花烛夜听了几多荤言秽语,只神智无知地浪吟几句,当得是一副——傻痴痴。
此一夜新婚燕尔,被翻红浪。
鬼类非死非生,无感无形,这一只不知何故得以歆享人间云雨滋味,然而到底痴傻,情事磋磨至已极,面上困累,也不知求饶,花唇仍不辞辛劳地吮含男根,唇瓣间孜孜淌出水液,最后耷拉着脑袋,轻阖了眼皮,歪斜了身子,贴到了尘怀中不发一言地睡去了。
可怜道长了尘辛苦耕稼,换来新婚之夜“佳人”在侧,欲望却全然未得疏解。
他也不恼,温柔地拥鬼入了怀,待性器疲软,动念作完一道洗尘诀,才拥着鬼卧床安眠。
翌晨天光熹微,他的妻睁开懵懵然一双眼,全不知该下榻去寻他,只抓着被沿,呆望床顶一处,眼瞳空落,照旧装不进世间毫末微尘,自然也看不进一夜残败的山野村庄。
昨夜之前张灯结彩的宋家洼,一夕间破败颓靡,肉眼可望之处,尽是废墟坏址。
“纛虫护主,护的竟是你这样一个傻主。”了尘站在虫坑边际,抬手将鬼变换至身畔。
他语出调侃,眼镌笑意,曲指挑起鬼的脸,拇指轻按上软而嫩的一片唇,尔后叩开了鬼的齿关,借着那口温软舌腔中的尖利齿端划指放血。
调笑间小被已化作衣裙袜履,裹缠上鬼纤秾合度的身段。
一招一式尽皆动念,已臻化境,被他用以款待一只鬼。
鬼尝到血腥气,不消他动用术法,已自觉吸吮起血液,两瓣朱唇噏动,三寸软舌绕指,模样可爱可怜,虽不甚熟稔,但想来日后含吮起别的物件……也会十分上道。
了尘垂眼看着,终是低眉印下一吻。
时维九月,寒露凝霜,一人一鬼经行千山境,一路荒淫。
越往乱山深处,山势越见奇绝,怪石嶙峋、林木丰茂,仰不见日,偶有静水清潭,了尘会择岸边一处平石落脚,牵引着鬼坐到怀中,分明动意辄可褪去彼此衣衫,偏偏躬身力行,往往未及脱全衣裳,已逗弄得怀中傻鬼情动,他便欠身,与之入水交颈相欢。
间起恶念,则将鬼按倒在平石之上,俯身含弄其玉户珠蒂,殷勤催逼上下两张朱唇,饱享泣露与清芳。
受他精血喂养,鬼已凝出了躯体,似个玉人,一身玉肌雪肤,暗香盈于肌骨,情动时弥将出来,沁人心腑。
行至千山境边界,山势已渐趋平缓,鲜有山林走兽出没,远近不见人家,山道旁近空余几处屋房。步出千山境前夜,了尘携鬼落宿其中一间茅草房。
其时愈近冬节,天寒日短,鬼怯寒怯得紧,了尘为其添上冬衣大氅,沿途走来已久未以天地为枕席强要过这鬼。
扫尘、置席、烧炭,完毕了栖宿条件,了尘安坐于凳上,捡了火钳挑拨炭条,不意外地看见鬼挨近了炭盆。
鬼呆站在旁侧望着炭火,并未看他一眼。
吃他几多精血,与他云雨相欢,仍是个不会逢迎他的痴顽傻鬼。
炭火烧得四近如暖春,烧得玉人色若春花。了尘横斜了火钳插入炭盆之中,召鬼近身,自衣底探入唇舌,含住花间珠蕊,含吮嘬咬,直将鬼咬得汗凝温香、水液潸然,一身气力尽被他吮空。他握住那段纤腰,解开鬼的衣衫,唇齿盘桓而上,噙住一点酥红,尔后放出性器磋磨那口丹穴,兴尽方休。
山夜寒凉,炭火不知何时已熄了,纵是鬼也学会了攀附着人身汲暖,度过尘世昏昏又一夜。
这样亲密的攀缠,晨起免不了又被送上一场极乐。
追及此处时,夏惜正撞见女子披衣坐在男人脸上。此情此景靡丽非常,着实出她所料,她退却一步,抬高手遮了身后人的眼,低声道:“勿看。”
傅云章同样低声:“小心。”
不及多言,屋内人已神鬼无知地消失了影踪。二人默契地退出十余步远,向上望见了尘打横抱着衣衫齐整的女子,虚踏在茅屋顶上,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料不到二位远道而来只为一睹内子闺房乐事,”了尘语气平平,“实在有失远迎。”
“若有失道义,我必向夫人赔礼谢罪,”夏惜直面答复话语中的指摘,亮出一方令牌,“我二人乃校世堂巡卫,自青州追寻道长至此,敢问道长何至于悖了是非道义,屠杀宋家洼满村无辜?”
“是非道义?”了尘淡然自若,“重要吗?”
他这一问枉顾伦常,其实难答。校世堂二人以退为进,默声不言,果然等到下文:
“内子性情纯善,生平未曾有过分毫苟且,十七年前流落此间,被此间中人陷于死地。若非纛虫护住内子尸身一十六年,而今露重天寒,你说,我可能为他添一件衣吗?”
夏惜侧目望去,晨风漫卷男人
', ' ')('衣袍,猎猎声响中,鬼安然倚靠在男人臂弯,秀面深伏在男人颈侧,像是羞于方才行房被人窥见。
人死为鬼,故地若有妖邪,化鬼之时性灵通达,甚者与生平性情两异。既成鬼类,非死非生,修行之途道阻且长。修道之人可以精、血豢鬼,是为邪道,天下不容——字字句句皆为幼时入校世堂,夫子传授《世论》所讲,她无一日不记存于心。
也记得《世论》又翻过一页,夫子不胜慨叹帝微氏功绩:“然而时局殊异。四类凋敝,已再难于世间修行。”
……然而此间鬼为人害,人为鬼疯。
夏惜听见自己问:“可是那借命而生的纛虫?”
既是纛虫借命,那一村百姓便非被人屠戮。十六年前纛虫落地附生之时,一村人已成行尸走肉。详情还需考校,正欲再问,眼前一人一鬼已如掠身上到房顶时一般,瞬息消隐了行踪,千山万壑间惟余一句:“你既有了答案,又何须追问?”
话音幽远,夏惜循声抬首,只觉天地浩渺,回首处,又只剩了她与身侧之人。
“倒是好脾气,与阿姊好生言语了这许多话,”傅云章现出左手罗盘,他工于奇巧,并不挂心人鬼是否相宜,“对夫人也体贴备至,早下了护身禁制,我方才在那位夫人身上如何也下不了标识,换成他身后负剑,竟就成了。”
几息间未等来回答,他低眼仔细瞧夏惜容色:“天地间千峰竞秀、百川争流,还是阿姊教我‘足履实地’,怎么如今见了这山外山,反倒是阿姊郁郁不乐?”
自校世堂南下各州,他们一路追寻这道人,消磨近两年光阴,才追及行踪,与之对谈几句。他们早有预感对方一身术法出神入化。
听胞弟故作正经劝解自己,夏惜一笑,说道:“日后开解我也不迟。傅大人研习出的追踪术法如何了?”
傅云章收了罗盘,正眼望夏惜,恰逢日出,曦光之下他眉眼和煦:“不巧,再过片刻功夫又该追查不到了。虽不知道为何这位前辈停留在千山境中一年有余,可他好心关怀小辈,与我们此行所往——不谋而合。”
东南列海之滨,是为海市。
近海处楼阁鳞次栉比,列如岩岫,形制多与六州两异,一望可知皆为四类所出。
日近午时,了尘引着鬼下到酒肆二楼,落座至窗前空位,吩咐店家送来清茶一壶、甜酥一碟。
店家闻言,挣扎着从座中起身,送上清茶与甜酥,言语招待间不慎露出尖利獠牙,于是掩面继续笑说:“怠慢了二位大仙,晚间为您二位多送些吃食。今早有两位老神仙来此论道,讲起了仙门旧事,奴家听得欣羡,不知觉中耽误了好些生意……不叨扰二位了,奴家先行告退。”
她显见类属精怪,开门做起生意,不要本钱似的给嘴添上蜜,见谁都能称道一声“神仙”。
了尘掰开一个花形甜酥,先尝过滋味,再慢慢喂着鬼,花至半残,便倒半盏清茶送到鬼唇边。
鬼是傻鬼,嗜甜贪欢,不通吃食下咽之理,但逐日吮血,也知晓了尘递来的水该吞入腹。
就水喂下三两个甜酥,了尘为鬼拭去唇边痕渍,自己倒了盏茶喝,饮完茶见鬼仍定定看着甜酥,他好笑道:“你也得有这个肚量才能再吃。”
少顷他改口道:“那待你运转化了食,再喂你。”
他与鬼好声好气,那边厢却有人声如擂鼓。
一个老翁大声喝道:“错了!”
另一个老翁说道:“错了?我倒要知道我哪里又错了,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还能不是太衡道人得意弟子?老东西,你且说!”
“先时说到二十年前,剑道大会群贤毕集,久不出世的剑阁掌门太衡道人,也带着两名弟子来了,是也不是?”先前一个老翁问。
“正是如此。老东西,我有一言,什么剑不剑阁,何故为了避讳那什么皇帝而改说剑阁,就说‘紫微阁’!”后一个老翁说。
前一个老翁拍桌称快:“老东西,我也就与你在这些方面志同道合了,就说‘紫微阁’!我看谁敢将我们拿了去。二十年前,太衡道人携两名高徒与会于此。‘剑道’大会,自然以论剑为重,论道稍逊于剑。可想不到群英论剑轮番会战,最终是他两名弟子战到最后,持剑相向,当时可谓举座皆惊。”
“正是!那我要问你,老东西,太衡首徒沈清极,时年二十有四,精于诀、咒、术法,虽胜了许多人,剑术只是上乘;小弟子拂雪剑谢疏,时年不过十七,剑术已独步天下。太衡一生偏好剑道,我说拂雪剑是他得意弟子,何错之有?”
讲到此处,两个老翁声量更胜于前。饶是鬼也难耐住这连绵的声量,不安地垂了头,了尘捂住其双耳:“可要回卧房?”
鬼一不能言二不知事,每次问,了尘其实早做了主张,现下也是为其罩了个希声诀,牵引着鬼站起了身。
那边厢话音又至,前一个老翁已经侃侃而谈:“老东西,让你也学太衡道人不问世事,你可知,他剑术不精的首徒二十六岁闭关,一年后出关时已半步化神。你又可知,
', ' ')('他为何不精剑术?”
后一个老翁一笑哂之:“老东西,你挖苦功力不减当年。若非修行寸步不能前,我哪会想屏退凡尘俗世,修道可不是修的不问世道,这点你与我都清楚。我难望年轻一辈项背,不想知道他为何不走剑道,我只想问,那拂雪剑几岁入关?迟了他师哥几岁?因何不是太衡道人得意弟子?”
前一个老翁也笑:“山中七日,世上千年。老东西,我才要问你,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卒年不过二十,剑之一道还未走通就折了命,如何让太衡得意啊?”
步入潮生楼,夏惜听见的就是“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一语,她隐约看见两个老道合力向边上推出一掌,攒聚的精怪们皆被掌风荡出酒楼,她亦未能幸免,只是身后少了向来不离她左右的傅云章,而怀中多出了一只身轻体软的女鬼。
店家痛心断肠的叫唤飘摇不绝:“三位神仙、三位神仙!要打出去打!要打出去打——”
夏惜耳中则是另一道声音:“校世堂小友,内子恐需你代为照管片刻,之后当为你寻到令弟,以作谢仪。”
她如何琢磨不出其中威胁意味,却也只能揽过女鬼的肩,向旁撤去,回首相看时,她遥望见三道灰影接连飞出了潮生楼。
列海之滨舟楫繁盛如云,了尘负手而立,与两个老翁各据一帆,三人互不争先。
左一个老翁开口,是惯于挖苦的那道声音:“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别,再无缘相见。老朽还未恭喜小友坐关化神,如此境界,世无其二,实是仙门生辉。只是小友这十七年来,借我太清宫已逝门人的名头招摇于世,可让我们一通好找。念小友入了魔障,我与故友排布场面,说道了这些旧事,幸甚小友魔障已消,已知这些年来行差踏错……”
水天一色,映将过来,令他们三人的道袍都失了颜色。
话语甫一出口,也像会跌入碧海澜波,再无回音。
沈清极道:“是,从前没出言刺过前辈,是晚辈有错在先。”
自古闻说东南海外仙山广漫,有生死重关为界,飞鸟难渡,游鱼不溯。昔时云弋尊者闲游至此,入一重关,举尽所能航游万里,过万里而不可越、不可返,及至力竭身殒,回天乏术。后世宗派林立,术法精益,却难出其右,无有功成而返之辈,遂举定十年为期,择选门徒赴列海相试高低,共研破关机要,是为——剑道大会。
剑道之外,破重关,入海门。百十年来,却是破关无法,入海无门,正应了列海自古流传的一句:
生死重关界生死,别有天中别有无。
而今列海之上,万丈澜波乍起,顷刻间滔滔而下,现出三个对掌的灰袍人影。
掌风相峙,又起骇浪惊涛,风云因之而变色。几息后,另两个老道被推出百丈之远。
沈清极御剑悬停,淡笑道:“‘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别,再无缘相见’,今日倒教我找着时机和两位前辈切磋了。”
他以一对二,丝毫不落下风,又延引“前辈”的说辞,话本就含着讥讽了。
莫晚道现出法器御载气力难支的身体,暗暗心惊,紫府也直如列海般,是天翻地覆的光景。他是太清宫宫主素怀真人门下首徒,自幼入门修行,年过不惑已代领宫主之位,一生勤恳未有懈怠之刻,又与逍遥宗宗主李还梦联袂,如何制不住一个走火入魔的沈清极?
“人死不可复生,”莫晚道拄剑而立,语带肃然,不露半点惊愕,“小友,回头是岸。”
李还梦不与世事讲究,盘腿息养起功法:“老东西,你劝归劝,临行之前为何苦不说明沈小友修炼到如此境界?”
少顷只听得莫晚道一声气闷的叹息,别无话语。
输了比拼也未行将遁走,是他们心知肚明太衡道人的秉性,一并笃信了太衡道人弟子的品行,且不说沈清极入魔走火后不行祸端,单论道行,非是心性至笃,亦不足以走到如今的境界。
……虽则他心黑手狠,得饶人处尽不饶人。
沈清极不开口时确可当得起君子。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役,尤以剑阁双璧的声名最为远扬,师兄弟二人剑术卓群,又生得龙章凤姿的好模样,如何不教人称颂。
他等足半盏茶功夫,颇为玩味地问道:“敢问莫宫主可要再行比试?”
莫晚道未及提气,已听闻李还梦出言回答:“沈小友,今日大恩我李还梦此生必定报答。老莫为人呆板,只当人死不可复生,却不知大道万千,人各有际遇,还请你放过——”
“李还梦,休得胡……”
“莫晚道,莫宫主,损你几句你可着实找到北了,你是装眼瞎还是真眼拙,看不出我已将临界突破,正待闭关?”
修道者稳固本元步入修行后,一境一关,短则瞬息,长可抵数十年,越是行至后来者,所费越是长久。
李还梦困于消融之境十数年,堂堂一宗之主不惜囿居深山老林,以寒暑磋磨心性,受了沈清极一掌,竟有参破之势!
如此,便是莫晚道再自持师长身份,也立在了当场,一时
', ' ')('瞠目结舌。
大道万千,却哪有挨了一掌就能突破的道理?
可他这老友不会作假,老友周身的气息运转也作不了假。莫晚道犹自惊疑,沈清极已啧声道:
“大恩不敢当,便由我替二老做个决断吧。”
言罢,万顷沧海起升沉,怒涛如雪,声震云霓,须臾间已换了天地。
潮起之前,夏惜带“前辈”藏身于瀚海阁雅间。因前辈痴傻,因同是女子,夏惜并未拘着礼法候在远处,而是恭敬地坐到了对方的身侧。
鬼前辈安安静静地与她贴身而坐,颇有些乖巧天真,正应了几分“性情纯善”之语。想到那位道长的后半阙话,夏惜不由牵动恻隐之心,顾看过去,和鬼前辈的双眸撞了个正着。一双即使愚拙懵懂,也足教人牵肠挂念的眸子。
眼眸主人缓缓低了眼,似是对她手腕上的链子有了兴味。
夏惜早软了心肠,挽袖问道:“前辈可是喜欢这物件?”
鬼稚童般继续瞧着。
“这手链是我幼时受一位仙长所赠,那位仙人曾期定以此链为信物,再与我相见时,便收我为徒,”夏惜柔声言语,“恕晚辈不能割爱。我料想前辈的……那位是仙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找出这样的链子应该不在话下。”
这一串链珠与链绳都非珍奇之物,甚至去到人间市集上,有心也能找出相仿的样式。
夏惜属意拿别的物什为前辈过眼,取出袖中香囊,正欲开口,但听得外间鼓噪声起,少焉已成万鼓齐鸣之势。
雅间窗牖正对海面,她闻声望去,只见列海掀起惊涛如怒,浪潮连山般疾驰而近,山色俱白。海岸处舟楫已尽皆倒掀,近海之人竞相回岸,岸上看客却争相一睹海潮。
便是在这般喧嚷谬异的景况中,身畔传来一声低喃:“师、哥……”
她侧眼睇望,瞧见玉人也似的一只鬼泪盈于睫,不知所念向谁。
半晌唯有那声低不可闻的呢喃,轻易地碎在了海潮声中,恍如梦呓。
夏惜心念不忍,扬袖挥闭窗扇阻隔了近岸的潮水,勾指揩去鬼脸上的两道泪痕。
“前辈……”
话音还未落,眼前天地逆转,她已置身于一叶小舟,舟行水上,四近沉黑如墨,唯余天际一轮圆月与舟前一点莹亮,方才近在咫尺的鬼前辈被那道长抱拥进怀中,与她相隔两坐。
一个老翁的声音炸响于识海:“沈清极究竟意欲何为?……这、这莫非是重关内?嗯,倒是像的,也不必作他处去想……那便是雪时了吧,虽看不分明,想来还是少年模样……可叹年少英才,终成了一缕痴魂……”
夏惜听那老翁不胜慨叹,认出他是潮生楼内与友人论谈仙门旧事的老道。那老道径自言说,似是不知她也在当场。她遍寻不见他的身影,心下奇异之际,亦了然了话中人物的身份,“沈清极”是她和云章追寻已久的道长了尘,鬼前辈生前大约使得一柄名为拂雪的剑,剑名与主人倒是十分相称。
正此时,傅云章含笑的声音响起:“阿姊?”
“阿姊不必惊惶,沈前辈修为了得,隔绝了那老前辈的探听,却教我们将他老人家的心声听得清清楚楚。”傅云章笑着解释。
“你身在何处,可还……安好?”夏惜问了安。
二人行走在外难免有分别之时,这便是他们约定的密语,若是平安,则报一声——
“行也安然,坐也无恙,”傅云章回道,“阿姊且放心,我现今身在一处宝境钻研无上妙法,恭候阿姊大驾……哦,还有沈前辈和夫人……是了,还有那位心里话很多的老前辈。”
傅云章一贯会同人打交道,三两句话的功夫将所有人都惦念了一遍。夏惜安坐于小舟之上和他话别,任他继续钻研那什么无上妙法。
孤舟渐入了水中明月倒影。莫晚道看向船尾,月光照得那道被抱拥着的侧影近似于澄澈,他心中慨然,脸上正色:“沈清极,闲话不提,如今也无外人在场,你知我是你师父太衡道人的故交,理应照拂你们这一脉,十七年前未能保下小疏,是我一生所憾,十七年后,我决不会让你犯了糊涂!”
夏惜默不作声地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若真无外人在场,沈清极合该吻着怀中傻鬼的脸尝尝滋味了,他抱鬼在怀,觑了那张白净的侧脸许久,除去一点湿痕,未见得异样。
可分别了片刻,这小傻子好似更为安静了。
近海处水雾湿重,是落潮洇了他的眼睫,雾气晕染过他的眼眸,还是泪水?这傻鬼会在情事之外流出泪么?
他没对一老一少放开识海,闻言开口回道:“前辈多虑,我所行虽及不上您拿人的计策高妙,但还不至于糊涂。”
“……”莫晚道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前辈息怒,”沈清极用得闲的那只手与鬼十指相扣,“我已非黄口小儿,不会尽信李前辈说你为人呆板的话,也知前辈深明大义,即便不曾与先师有旧,亦会对小辈万分照拂。”
太清宫宫主久居
', ' ')('高位少有应酬,一时竟听不出沈清极是否说了反话。
“列海以生死重关为界,我们如今身在一重关内,也即——‘生门’。”沈清极扣着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入水,又缓缓松开了力道。
鬼虽只知将手沉在水里,未几也起了戏水的兴味,水面舟移影动,他依然伸着的手也便聚散了皎皎流光。
莫晚道几乎紧切着沈清极的话音:“沈清极,你要入‘死门’!”
世间道门盈千累万,无数宗派曾在兴衰起落中断了传承与根基,好比今时今世,天下人只知剑道大会而不识生死重关,仅剩了四大宗门略通一二,太清宫忝列其中——那两重关,乃是人皇乞绉临死前下的禁制,生门主杀伐,消杀列海异族,死门主镇守,镇压上古邪魔沧溟的遗骸。
“前辈何至于发作,”沈清极全无在意,“那是沧溟的身死之处,何尝不是人皇陛下的埋骨之地?古今多少能人异士追访他的坟冢,只为了一沾他老人家的福泽。”
也只不过是尽如那位云弋尊者,死在了道途中。
“你为了一点渺茫的机缘,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若只是搭上自己的命,未尝不可。”
“好、好、好!”莫晚道连道三声,显是动了怒,“你们剑阁,个个情深义重。到你这一支,为了同门手足,轻贱自身性命有如家常便饭!”
他何尝不曾惋惜谢疏身殒?一代少年英才,譬如芝兰,欲使其生于庭阶而扬其芳[1],剑之一道还未走通就折了命,如何让人得意?
若谢疏只是重病缠身也就罢了,而今为了这已逝的同门小师弟,沈清极要白白搭进去性命身家。
芸芸万物,命得以生,谁人不营营以活?须知朝菌亦知旦夕,蟪蛄亦知夏秋[2]。
莫晚道气的是故友门徒轻贱性命、执念深重,气的是造化弄人,气的是大道三千,却只剩了这一条歧途!
他总算心知,以沈清极的心性会走到何种境界。
气极反笑,莫晚道大笑之后痛快地说道:“也罢!便随你小子闯闯这‘鬼门关’,你将老朽带入生门之内,意欲何为?”
夏惜大气不敢出一声。老道长真是个性情中人,一时怒一时笑,在这黑沉沉的海域,竟敢直追身处潮生楼时的声量。
鬼亦是被吓到了,就近捉住什么,得到依蔽似的捉紧了。
沈清极感受着掌中的温软,同样畅快地回道:“烦请前辈操舟吧,就随着舟前这点莹光。”
“晚辈不才,先时与两位前辈比试,又送李宗主回岸,为他添了一道闭关的屏障,已耗了大半心神。久闻太清宫搜罗天下法器,遴选世间良才美质……想来以前辈的神通,可将我们平安送抵尽途。”
他神鬼不知地撤下障术,一老一少面面相觑,听他继续说道:“此外稍作引荐。人间校世堂,夏惜。道门太清宫,莫晚道。届时还望两位协力——助我破会合,也是夏惜行将停步之时。沈清极松了怀抱,送鬼到夏惜身侧。
他问:“可曾看见异象?”
此间过了夏草便是幻境迭出的“鬼障目”,“鬼”不障草木鱼虫,不障肉体凡胎,单单障了修道之人的耳目。
姊弟二人出身人间官场,修的俗家功法,远未入道,俱说的“不曾”。
如此便是别过。沈清极独身往雾中行去,与那幻象渐行渐近时,止住了步子。
幻象中人着一身玄色广袖宽袍,发束玉冠,一张美人面与才分别的那只傻鬼别无二致。
美人面上似悲似喜,倏然落了几行清泪,声息悲颤:“师哥……”
沈清极默了半晌,忽而笑道:“倒是相像得紧。”
他望向近处幻影,所思遥遥:“与你远隔的这些年月,如今已多过了相伴的岁月。”
那些岁月也都如烟般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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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晋书》: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2]《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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