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没滋没味地笑了笑,随即摇摇头,“我要亲眼所见,才能相信。”
会是阿母看错了吗?会不会另有隐情?
他为寻微找借口,即使他明明知道,不可能。
“我儿……莫伤心。”阿兰那哀伤地抚摸他的发顶,随即站起身,慢慢走了。
裴真调理灵力,运转了两周天,心口的疼痛稍稍缓和了一些。百里小叽扑着翅膀,半飞半跳地去找喻听秋他们,过了半晌,终于把人给带过来了。谢岑关还不可置信,他头一回看见会说话的鸡。看到满身是血的裴真,谢岑关差点儿丢了魂。裴真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方才休息了一会儿,气儿终于回过来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说话间,前方亮起朦朦的胭脂色红光。地下河的水都染上了殷红色,粼粼似血。那红光无比鲜艳,比他们在外头所见更加鲜红。他们意识到,那里很可能就是明光的源头。
“就是那里了。”百里小叽说,“朝那里去吧,你师尊也会向着明光去的。”
百里小叽说,他修的隧道尽头直达光源,实际上百里决明比他们更靠近那里。
裴真思量片刻,决定在原先休息的地方刻下文字,若师尊返回那里,就会知道他们往光源去了。裴真要来他的包袱,脱下染血的外袍,换上干净的一件。他站起身要行走,穆知深不同意,把他背起来。牛毛针距离心脉太近,他必须尽力减缓血行,现下不能劳累。
喻听秋和初一打起火把,五人一鸡一起朝光源跋涉。一路上数次尝试用连心锁联络百里决明,越靠近光源,连心锁锁头的光越是暗淡,最后只能作罢,寄希望于百里决明和他们心有灵犀,一起往光源去。
看起来近,其实远得很。明光穿透力很强,隔着大老远都能看见那朱红的光晕。他们跋涉了半个时辰,最后爬上了一截狭窄的峭壁,才走出了地下山洞。眼前是一处从山体延伸出去的悬崖,对面是同样陡峻的山体。头顶是一线天,天光从上头漏下来。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山谷,汹涌的明光从谷中逃逸。
“下面就是西难陀的深处,你们的终点。”百里小叽说,“跟着光走,就能谛听天音。不过生人听天音有代价,只有聋子才能听见那些东西说话,你们之中如果有人想要下去,必须放弃一只耳朵。”
鬼怪只要切断灵力流,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谢岑关说:“要不我下去?”
裴真摇头,趺坐在一块山石下面休息。
“等师尊来。”
“谢寻微,”喻听秋在他面前蹲下,“你能用银针废耳吧?”
裴真看向她,“表姐想要下去么?我的确能用银针挑断你耳周的经脉,但是一旦这么做,你这只耳朵就永远听不见了。”
喻听秋笑了笑,“大道自有万籁。”
谢岑关不赞成,“你可别了,大道能奏十八摸吗?回家吃吃喝喝听听小曲儿比什么都好,什么大道小道,别跟那些修道的二愣子似的,那都修得脑子不对了。”他问穆知深,“还不劝劝你未婚妻?”
穆知深平静地问:“二娘子想好了么?”
“吾之志,未曾移也。”喻听秋道。
“好,”他颔首,“我陪你最后一程。”
他打开包袱,取出两条绳索,系在裴真背后的山石上,打了个稳稳当当的结。
他打结的手被按住,抬起眼,望见喻听秋的双眸。他们同属江左大族,幼年应该是见过面的,只是穆知深没有印象了。早先听说过喻听秋的传闻,大多说她娇生惯养,剽悍无理,日日欺侮喻家可怜的小表妹谢寻微。后来见到了真人,的确很剽悍,让人见之难忘。
“穆师兄,很抱歉。”她说。
他没有回应,更没有问她为何要道歉。
“我利用了你,”喻听秋解开其中一条绳索,“我要走无情道,情根断了,很棘手,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是我的未婚夫,或许你可以帮我体味到情爱。爱上你之时,便是我杀你之日,像我那些先祖一样,杀挚爱证道,大道可成。你是个好人,我不该这么对你。幸好谢寻微针法卓绝,我的情根没能长回来。般遮丽告诉我另一条路,听天音,可以闻大道。”
她的语调平缓,这样一件欺骗人感情,谋害人性命的十恶不赦之事,她说得好像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无聊事。谢岑关听得目瞪口呆,被这般骗了心骗了身,她就不怕穆知深怒而暴起,拔刀剁了她么?
穆知深至始至终神情没有变过,依然是那般平静的模样。
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喻听秋愣了下。
“天都山大比,十八狱,你与谢宗主对阵,谢宗主说,听说你有个未婚夫。你说,很好,用他的血证你的太上忘情道。”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静静的,“那天在穆家堡你来找我,我就猜到了原因。”
喻听秋眼中掠过惊诧,喃喃问:“那你为何……”
为何不拒绝她?
“大概是想要赌一赌吧,有一个人一起赶路的感觉很好。”穆知深重新把绳结系上,“我这个人运气很差,十赌九输,这次也输了。所以,二娘子,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程路。”
最后一程路,走完,他们分道扬镳。
喻听秋望着他专心系绳结的模样,心里头酸酸的,恍惚间她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东西。脑后微微刺痛,那是谢寻微断她情根的地方。
它要长回来了么?她想。
“走么?”穆知深系好绳结,问。
“走。”喻听秋负剑起身。
裴真废了她的左耳,她同穆知深一起缒绳下了崖。人和绳一起没入明光,渐渐看不清了。连着石头的那一截绳子一直绷紧,过了一炷香时间,绳子松了,底下再也没有传来人声。谢岑关蹲在崖边不停叹气,人老了,就喜欢看人成双成对。这俩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是理解不了。
山洞里传来攀爬的声音,裴真一惊,扶着山石站起身。声音越来越近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洞口。裴真不停地想,他该如何对师尊开口?他该如何告诉师尊他就是谢寻微?师尊会原谅他么?会的吧,从小到大,只要他撒娇,落泪,师尊定会妥协。这次也会一样么?对了,他受伤了,还生病了。要是师尊真的生气,他给师尊看看手臂上的抓痕,再咳几口血,师尊一定就心疼了。他略略定了心,一心一意等着师尊上来。
一个人影翻了上来,借着明光看,他发丝散乱,细碎蜷曲的发黏在脸颊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眸如同炭火般炽亮,独有他那种桀骜骄狂的神气。是他,是师尊。裴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他抬起头,同裴真四目相对。
裴真张了张口,想叫“师尊”,又怕吓着他,最后还是喊了声:“前辈。”
百里决明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问:“穆知深和喻听秋呢?”
谢岑关说:“他俩下去了,喻丫头要去听什么大道,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对了,百里大爷,你家的鸡会说话你知不知道?”
裴真一直看着他,百里决明避不开裴真的目光,问:“你有事要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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