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岑关探出头,“吵什么吵,我儿子都被你拐走了,我说两句体己话不行啊?”他缩回来,深吸了一口气,对裴真道:“你喜欢你师尊,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拦不住的,我不打算拦你。你自幼孤苦,我没陪过你,更没教过你,你离经叛道,我不能怪你。一个人的一生很短,眼睛一眨,咻咻几十年就过去了。快乐笑一下就没了,痛苦却要用一辈子去忍耐。这是你阿父死了之后才明白的道理,所以比起恪守家风,光宗耀祖那些无聊的事儿,我更希望你开心。可是啊,”谢岑关笑了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爱百里决明的方式,并不正确?”
裴真望着他,眸光寂寂,没有笑意。
“不要用谎言去爱你的师尊,要用真心去爱他。”谢岑关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真的喜欢你师尊,你就应该去跟他坦白。寻微,告诉他你是谁。倘若他也真心爱你,就不会在乎你是裴真还是谢寻微。他连男人都能喜欢,自己徒弟又如何?反正都离经叛道了,叛一个是叛,两个也不嫌多。”
“他不会原谅我。”裴真抿紧唇。
“总要试一试,你不能骗他一辈子,这是你必须面对的坎,”谢岑关揉了揉他脑瓜子,“别害怕,跨过去就没事儿了。”
他躬身出了隧道,外头又响起他和师尊的吵吵嚷嚷。这两个人待在一块儿,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裴真捂着心口,那里传来绵绵密密的疼痛。他怎么能坦白呢?说得轻巧,谢岑关不了解师尊,他了解,师尊绝无可能接受裴真就是谢寻微。一旦身份败露,他和师尊绝无转圜余地。那时会如何?师尊会离开他么?夜明珠的光像严霜铺满膝头,也铺满心底。苦楚恍若薄薄的水波浸泡他的心脏,八年前的别离再次浮现眼前,他已承受不了第二次分离。
百里决明和谢岑关蹲在河边聊天,他们决定过一个时辰再出发,现在还有时间。谢岑关用树枝划着水波,道:“百里前辈,我儿子闺女都在你手里,你可得对他们好啊。”
“废话,你俩刚刚到底聊什么?”百里决明不住回眸去瞥裴真,他已经出来了,回到篝火边上,正把地上被百里决明弄脏的衣裳捡起来,一件件叠好,收回包袱里。百里决明莫名其妙有点儿心虚,忙扭回头。
“无论他们做错什么事儿,你都得担着点儿啊,”谢岑关掩面而叹,“年轻人,爱犯错,你知道的。你看你年轻的时候,犯了多大错。你按着要求自己的水准,要求裴真和寻微就行了。”
“知道了知道了。”百里决明听得耳朵疼,望着河里澹澹水波,他自己也叹气,“裴真是寻微亲哥哥,寻微是我徒弟,裴真嫁了我,他俩之间该怎么称呼呢?”百里决明头疼欲裂,“我们家辈分怎么这么乱?”
套了半天话,谢岑关死活不说他和裴真到底说了什么,百里决明差点想把他脑袋摁进水里,看他说是不说。顾及裴真的颜面,最终还是作罢。他们都去睡了,留百里决明守着。百里决明闲着没事干,四处找路。河岸尽头不知通往哪里,他不敢走太远,在石壁附近兜圈子。绕到另一侧,忽见藤蔓底下似有东西。拨开一看,是一道暗门。
他推开门,里头黑黢黢的,不知通往哪里。莫名其妙的,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那无限的黑暗,好似一个黑甜的梦乡。他情不自禁,一脚跨进了门槛。
偏头看篝火那边,裴真醒了,正朝这边望过来,“前辈在做什么?”
“发现一扇暗门,”百里决明道,“你守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说罢,他燃起掌心焰,矮身进了暗门。
暗门?裴真拧起眉,之前叩击过石壁,分明是实心的,那门通往哪里?他一怔,忽然想起鬼母刻在隧道上方的“骗子”,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
他追过去,失声喊道:“别进去!”
第122章 尸体(一)
百里决明举高掌心焰,黄浸浸的光芒向四周流淌。这里是一处隧道,比之前爬的那条稍微高一些,弯腰可以行走。脚下铺了土砖,一看就很有年头了,好多都碎了。百里决明愣了一下,发现他来到了生前百里决明开辟的那条密道。他回身,悚然发现门不见了,方才进来的地方变成了一块平整的泥墙,连条门缝都没有。他怀疑自己是中了邪,拧了自己好几下,眼前依旧是泥墙。
完了,着了道了。一定是鬼母张开了鬼域,重新桥接了空间。方才那是一道假门,没准鬼母就在哪儿等着他自投罗网呢。他举起火往两边看,左边通往黑漆漆的暗处,右边尽头似乎有道小门。他盯着那道小门,之前那种“召唤”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那扇门后面,他的心底不可抑制地涌起密密麻麻的恐惧,像无数挤在一起即将破碎的蛹。
不能过去。他想。
他向另一侧走,走出好一程子路,再次回头看,那门依旧在他后方不远处,同他的距离没有半分变化。
百里决明:“……”
他加快速度,继续走,第二次回头看,那门仍然在他后方,静静矗立的模样就好像等待他去打开。他蹲下身,喘了两口气,往左边走走不脱,往右边呢?他站起身,尝试着迈了几步,径直走到了门前。
行了,他明白了,这情形是非要他推开这扇门不可。
那种害怕的感觉越发剧烈,脑海深处好像有无数钢针噗噗往外跳,他头疼欲裂。地砖上有两道车辙印,延伸进了门里。他想起裴真的推测,生前的百里决明修建这条隧道,是为了让一辆运着东西的板车出入。那个人运了什么东西出去,还是送了什么东西进来?
他当真是百里决明么?如若他不是百里决明,那他是谁?
他的右手在颤抖,每当他恐惧就会忍不住手抖,改不掉的毛病,陪伴了他短暂的一生。短暂?他为什么要说“短暂”?头脑里似乎有许多陌生的词语,一个一个往外蹦。他将火焰靠近这扇门,门上镂刻了一个清晰的徽识——火符。百里决明明白了,那个人送了东西进来,留给死后的他。
回头望,黑暗沿着隧道无限延伸,他守着一捧火焰,孤零零蹲在门前,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儿。
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这扇门。
“不要。”恶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为什么?”
恶童站在心域的屋檐上,火红的夕阳在他眼前,那上面已经蔓延出了许多枝桠一般的裂纹。他闭了闭眼,“既然恐惧,为什么要推开它?你就不怕……那后面有我们都无法承受的东西?”
“我没办法……”百里决明喃喃,“我不能被困在这儿,还有人在等我。”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连心锁,试图联系裴真。锁头黯淡无光,怎么也亮不起来。他急得不行,又调整灵力流,联系浔州别业。锁头闪了几下,亮了,里头传来留守浔州的鬼侍的声音,“前辈?”
“寻微在么?”他问。
“……在,”鬼侍道,“有什么事儿么?如今尚是深夜,娘子还在安寝。呃,要小的去唤她么?”
“不用,”百里决明叫住他,“我就问问。她这几日还好吧?你同她说,我事儿快办完了,约莫过不了几天就能回去,让她好好吃饭,没事儿学学女红,别成天想东想西。”
“是,小的一定转达。”
百里决明关了连心锁,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恐惧么?当然恐惧。自从进入西难陀,不,或许该说每次靠近玛桑,那没有来由的恐惧就萦绕他的心头,像乌云罩顶,避无可避。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深邃的深渊,里面有许多他不愿触碰的东西。但他知道,他不能退避。他有徒弟,有没过门的媳妇,他的离开会让很多人难过。他想起寻微,那个爱哭鬼,又想起裴真,同样是个爱哭鬼。这两人凑在一块儿哭,恐怕会把江左淹没吧。
他笑了笑,男人不能让爱自己的人哭啊。
他站起身,推开了这扇门。
裴真追着百里决明进了暗门,脚下踩上实地,嘎吱嘎吱作响。他点起火折子,光晕扩散,入目是破旧的横条木板铺成的地面,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向黑暗处延伸,头顶还挂着许多灰扑扑的灰尘吊子,两边是木门扇,许多门纱都是破的。他心里沉沉落了下去,这里是阴木寨。他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暗门是鬼母设下的假门,他通过假门,回到了鬼国。
师尊呢?他和师尊在不同时间通过暗门,师尊极有可能去了别处。裴真拿出连心锁,锁头忽明忽暗,他低声呼唤:“前辈?前辈?”
无人回应。
他听见“沙沙沙”的响声,像什么锋利的东西在摩擦板壁。他拧眉听了片刻,悚然发现这声音并非从连心锁中传出,而是来自他身侧的一间小屋。他来到那小屋门前,轻轻推开门,门扇发出令人心惊的“吱呀”声,在寂静里无比响亮刺耳。他举起火折子,黄浸浸的光徐徐向前流淌,照亮一双赤足。鬼母披头散发,背对着他,用手指甲抓着板壁。红油板壁上,整面墙,刻满了“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饶是裴真,都不免感到心惊胆战。他一声不响,慢慢退了出去。这里是老寨内廊,要想办法到外围。他在心里回忆阴木寨的地图,寨中房间与房间相互连接,要通过一间小屋,才能到外头的走马廊。他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扇,鬼母站在黑暗尽处,背对着他,在板壁上疯狂刻字。
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