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少?总不能一大盆吧?”百里决明纳罕道。
“不,恐怕只有穆家人的血能开启这道门。”师吾念苦笑,“若将穆郎君带来此处就好了。”
“这会子上哪儿找他去?”百里决明撸袖子,“你站远点儿,老子把这破门给熔了。”
“万万不可。”师吾念拦住他,“此处是穆家地堡,祖宗寝殿,戒备森严,不定藏了什么旁的奇门遁甲。”他往后站了站,仰头端详整座寝殿,尔后徐徐摇头,“我明白了。这道门处在穆家堡正下方,是穆家堡的‘脊梁骨’,承受大半个穆家的重量。倘若强行破门,就如同大厦毁了地基,只怕整个穆家堡危如累卵,顷刻便塌。”
搞了半天白忙活一场,百里决明很郁闷。他们试图唤醒连心锁,联系另一拨去寻找穆知深的鬼侍,然而连心锁锁头星子一样急闪,偏偏出不了声儿。暂且没有办法,索性先休息一番。刚刚又是打无骨人,又是斗鬼母的,早已浑身酸疼了。师吾念喝了些水,百里决明问:“进来这么久没看你撒尿,急不急,我陪你去,给你掌灯。”
“不劳义父费心。”师吾念得体地微笑,自己往右侧的梢间去了。
这小子竟还害羞,果然不是所有人都像裴真一样厚脸皮。想起裴真,百里决明不自觉摸腕子上的发带,他离开天都山这么久了,裴真是不是急得茶饭不思?有没有派人寻他?心里像住了只雀儿,想起裴真就闹腾个不停……不对不对,他管裴真做什么?就算裴真急得要上吊,也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他按着胸口,捂住那只活蹦乱跳的小雀。只要一静下来,脑子就被裴真钻空子。百里决明受不了了,决定去旁观师吾念如厕,转移注意力。往右边去,一路经过穆家的石棺,忽听得远处“砰砰”地响,像是什么东西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
师吾念在搞什么?百里决明心里狐疑着,掌心焰挪进梢间,火光盈满斗室,百里决明的影子拉得老长,沥青似的糊在壁上。远处,师吾念的影子映入眼帘。他背对着百里决明,面朝石壁,正用脑袋撞着墙。
隔得远,光影跃动间景象颇为模糊。百里决明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瞧。他的确在锲而不舍地撞墙,感觉不到痛似的。按他这个力度,不消得半晌就头破血流了。
准是中邪了。百里决明这么想。
拿出槐树叶擦了擦眼皮,看师吾念背后有没有鬼。人要是莫名其妙干出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来,譬如大白天裸行于市,钻进猪圈吃粪便,一般就是后头跟了鬼。鬼魂惑乱心智,生人慢慢就会被夺舍。那些得了失心疯又奇迹般痊愈的人,多半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百里决明擦了擦眼皮,放下手,视野里什么鬼魂都没有。师吾念就是一个人站在那儿,砰砰撞墙。
“乖儿……”百里决明正要喊醒那小子,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嘴。
他心头一悚,迅速回肘后击,肘部被格挡住,后面的人力气很大,他无法前进分毫。无妨,百里决明运转功法,掌心焰即将迸发。忽然,后面的人压着嗓子出声儿了:“义父,是我。”
师吾念!百里决明立刻掐停功法,师吾念把他拉到一旁,两个人一同缩在一具石棺后头。那边厢撞墙人仍在撞墙,咚咚打鼓似的。百里决明小声问:“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
师吾念不答,反问:“义父,看看你身后这具棺材是谁的?”
百里决明摸不着头脑,回身往石棺的前头摸,摸到了墓碑,上头记载着棺主的生平履历。阴刻上去的文字,很容易摸清楚。百里决明从头开始摸,摸到三个字:
穆惊弦。
百里决明心里一跳,“穆惊弦?穆知深他老爹?”
“不错,有件事儿义父不知道,十六年前,走火入魔的不是穆惊弦,而是穆郎君的母亲高令姜,也就是我们前头见到的那位瞎眼的穆夫人。当年穆家堡惊变,穆夫人从地堡中逃脱,穆惊弦留下来试图清除鬼患。显然,他并没有成功。穆家堡被鬼域笼罩,穆惊弦也留在了此处,再也没有出去。”
“他无能为力,便在地堡里立了自己的墓碑,把自己给埋了?”百里决明回头看这具石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微微拱起身,食指放出火焰,借着些微的亮光,他看到这棺材是打开的,里头空空如也。斗室那边厢咚咚撞墙的声音依旧不停,撞墙人仍在撞墙。百里决明心下有了答案,同师吾念对视。
“不错,那撞墙人就是穆惊弦。”师吾念含笑道,他摸摸百里决明的脑袋瓜,“义父果然聪明,一下子就猜对了。”
“滚你丫的!”百里决明拨开他的手。
关在鬼域里长达十六年,不疯才怪,更没准儿已经成鬼怪了。再次举火往穆惊弦那儿看,这次离得稍微近点儿,看得更清楚了。这时他们才发现,穆惊弦的身形早已扭曲,完全是个无骨人的模样。他也被血泥侵蚀了,兴许便是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志回到地堡,把自己关在这里。
百里决明感到悲哀,好好一人儿,成了这般模样,妻离子散,几近阖家俱灭。穆知深是个好孩子,人长得好看,术法也勉强过得去,最重要的是人品端方,不像裴真那样人面兽心。百里决明私心里已然把他当成了自家女婿,只要他肯同喻听秋退婚,百里决明便把寻微许给他。抱尘山的传承,火法咒诀,只要穆知深肯学,他必定倾囊相授。
思及此处,不由得为这八字没一撇的女婿揪心,伸脖子进棺材里头瞧,看看他爹有没有什么遗物留下,带回去给他当个念想。左右摸寻,捞出一卷手札来。师吾念接过手札,两个人窝在棺材边上,摊开细读。百里决明探出半个脑袋又看了看穆惊弦那儿,他仍在一心一意撞墙。百里决明放心了,缩回去读手札。
这手札厚实得很,托在手里砖头似的。记录从穆惊弦八岁开始,前头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什么养的小狸猫死了,穆惊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它埋在茅厕后边儿,以后每天出恭都来看望他的小狸猫。什么他十四岁的时候,穆平芜请了十二个姘头来家里,穆惊弦直眉愣眼地问他的爹,是要他念清静经请她们从良么?穆平芜哈哈大笑,道:“儿子,我要她们给你开荤。”
“……”百里决明咂舌,“看吧,我一见那老不死的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哪有这么教儿子的?”
师吾念叹气,“义父,我们还是着眼于正题吧。当下要紧之事是血泥从何而来,如何破解,而非穆宗主的奇闻轶事、掌故传奇。”
“好吧。”百里决明直接往后翻,哗哗翻了大半本,终于到了十六年前。
百里决明和师吾念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块儿,拥着一簇尖尖的小火苗,细细读了下去。
“已经不止一个使女小厮向我回禀,在夜里听见诡异的脚步声,甚至有人在窗洞看见了血红的鬼脸。阿父说只是普通的恶鬼罢了,不日设坛做法,请下天雷就能驱邪。我并不相信他,他已经欺骗我很多回。旧日我劝诫他不要掺和抱尘山的事,他表面答应,却仍旧接收决明长老的货物。罢了,既然承诺了抱尘山守护他们的秘藏,那便守诺如一。可我知道,阿父每时每刻都想着打开那些匣子。我必须想办法进地堡看看,那口大棺材,那些匣子,是不是都打开了?”
“棺材被打开了,阿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决心传讯抱尘山,阿父却说若大宗师知晓,必定为了掩盖西难陀的秘密灭穆家满门。我犹豫了,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或许应该从长计议。然而深儿等不及了,那只棺材里的恶鬼缠上了深儿。他的病症日愈沉重,他的脸那么苍白,人就像被抽了气儿似的消瘦下去,他好像每天都在离开我一点点。我们缝制了深儿的傀儡娃娃,吊上房梁,意图骗过那只恶鬼,让他去纠缠那娃娃。可是没有效用,深儿在睡梦里一点点死去。
妙容问我:‘阿兄什么时候能醒?’
我知道,深儿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妙容才四岁,我不能告诉她这么残忍的事实。我只能回答:‘快了,再过几天。’
妙容说:‘我睡着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月洞那里偷看阿兄,你们看见了吗?’
我心头发寒,我知道妙容说的是谁,一定是从那具棺材里爬出来的恶鬼。小孩儿魂魄不稳,睡觉的时候容易梦游,这时候他们会看见鬼魂,妙容夜游的时候看见了那只窥伺深儿的恶鬼。
我强行让自己镇定,问:‘你还看到什么?’
妙容说:‘他每天都靠近阿兄一点点,最开始站在窗外,后来进了门槛,前天在明间,昨天我看见他站在阿兄床前了!’
我意识到时间快来不及了,那恶鬼马上就要占据深儿的肉身了。我问妙容这事还有谁知道,妙容说只告诉了阿母。我心里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匆匆往伴月轩去。天气阴沉得可怕,穹窿好像就压在眉毛上面。我心里越来越慌,好像有霜花一点点冻住我的腔子。
‘求求你,我愿意同你结契,只要你放过深儿!’
我听见令姜的哭喊,伴月轩的软烟罗窗纱涌出潮水一般的黑雾。门户大开,桌椅床榻都在疯狂震动。我看见无数污浊的血泥从砖头缝、屋檐、墙角里虫子一样钻出来,汇成汹汹大潮,狂涌进令姜的五窍。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修行二十余年,我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恶鬼。令姜接收了那只恶鬼,它成为了她的影子。表面上似乎如此,当她一日比一日更加疯狂,我知道是我的妻子成为了它的影子。”
“深儿醒了,我不愿意让他知道他的阿母为了他与鬼魂结了契。这件事更不能传出穆家堡,倘若仙门知晓令姜同鬼魂结契,定然会将她活活烧死。阿父劝我杀了令姜,封印那只恶鬼。我不明白阿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谁将令姜害到这般田地,他岂有脸面来见我?
我督促深儿苦练滚雷刀,一面想办法为令姜驱邪。恶鬼日日夜夜侵蚀着令姜的神智,她努力控制自己,运转清心诀抵挡恶鬼的诱惑。令姜是世上最坚强的女人,无论恶鬼如何引诱,她都不曾让它攻破心防。
我每夜握着她的手,擦拭她额前的冷汗,听她痛苦地呻吟。恶鬼让她入梦,用梦境折磨她的神智。她的脸那么苍白,像一团小小的白月亮。我用力抱着她,告诉她我会和她一起面对。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穆家究竟造了什么孽,才有这样的报应?所幸恶鬼并非不可战胜,只要令姜保持心境清明,便不会让它有可乘之机,我们一定可以打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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