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仙门围剿抱尘山后,应不识抱着渺茫的希望去废墟中寻找大宗师的秘藏。他找到一份记录,许多字是玛桑文,他不认识,在为数不多的汉文里,他发现无渡记载了一个逃离鬼母掌控的鬼魂。那是有史以来,他们发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功脱逃的魂魄。从谢岑关第二次重回人间开始,他们就一直调查无渡,期望寻找到更多的讯息。
西难陀,是最后一个线索。
“虽然你总是觉得我很烦,但我还是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应不识叹道,“走得太远,就回不来了。”
谢岑关摆摆手,拾起缰绳,“百里决明火烧天都山,仙门被打得片甲不留。如今人间已经没有能够与他匹敌的人,寻微也长大了,我再也不用担忧他的安危,可以放心上路了。”他顿了顿,复道,“留了个连心锁给你,要是我超过两天没有联络你,就说明我回不来了。”
他扭头一笑,晚霞映着他的脸庞,那笑容无比灿烂美丽。
他一甩马鞭,高声道:“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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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的光晕在眼前晃,百里决明动了动眼皮子,迷迷糊糊睁开眼。他顶着鸟窝一样蓬乱的头发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生了什么来着……等等,他眼睛一瞪,蓦然想起来了——他被裴真强吻了!
定睛一看,面前是糊着高丽纸的窗屉子,右手边立着花鸟屏风,下面搁着乌漆长条案,上头堆放一摞医书,一个青白色的一枝瓶,里头养了株红通通的相思豆。风雅的江南味道,连窗框都是精致典雅的六角菱形,人影打在上头一幅画似的,一看就是裴真的寝居,那家伙就爱穷讲究。
他正坐在裴真的罗汉榻上,腿上盖着薄衾。低头检查自己,身上还保持着半裸的样子,裤子也没换,脚脖子上却多了一条细细的金锁链和手掌粗的金镣铐。
什么玩意儿?他瞪着那条锁链,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裴真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竟然妄想将他囚在此处。他心里冷笑,抬起右手,运转功法。他的业火熔金锻铁,这区区的锁链镣铐能奈他何?掌心烧灼,黑烟嗤嗤冒出,业火却迟迟不迸出来。他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握着手腕咬牙用力,好像炮管被塞住似的,他的业火哑了炮。
他傻眼了。
是了,裴真针法卓绝,这个兔崽子一定是在他身上施了针,封住了他的术法。他站在榻上上上下下检查自己的穴位,愣是找不到一根针。银针业已钉入经脉,他生前的医术忘了个干净,如今是束手无策了!
屈辱涌上心头,他百里决明什么时候遭过这等奇耻大辱?被强吻不说,还被人当叭儿狗似的拴在这里。他咬牙切齿,痛骂了裴真二百五十遍,爬下榻,坐在地上掰那金锁链,最后面目狰狞地用牙使劲儿咬,锁链安然无恙,连个牙印子都没有。
“前辈还是歇着吧,”裴真悠然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这是袁氏的百炼金,你的真火尚且烧不动他,牙齿又有什么用呢?”
他怒目回头,男人负手站在屏风前面,微笑地望着他。裴真的笑意带着揶揄,更让百里决明怒火中烧。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百里决明冷笑,“你以为你这样就能万事大吉?我大可离窍,换个肉身杀回来,让你知道知道惹怒本大爷的后果。”
裴真怆然叹了口气,眼角眉梢都写着哀伤,“我分毫不取为寻微娘子诊疗,不顾艰险追随前辈进鬼国。前辈身份曝于我前,我只字不曾告诉仙门。前辈大闹天都,我担心的只有前辈的安危。却不想我拳拳心意,皆付诸流水。前辈烧我丹房,辱我名誉。如今我不过略施小惩,出我心头怨气,前辈就威胁要我性命,这是何道理?”
他似是真的伤心了,笑容里都带了凄然的苦楚。
百里决明一时语塞,竟然无法辩驳。
“可……”百里决明怒道,“可你亲我!”
裴真哀怨地说:“我年方二十,前辈光阴寿就有五十,阳寿更不知几何。我自认一表人才,前辈亦称赞我容采出众。前辈与我有亲,难道不是前辈占了我的便宜么?”
“哈?”百里决明震惊了。
怎么就成他占裴真的便宜了?百里决明想不明白,这小兔崽子当真生了一张铁嘴,白的能给他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他生气,又无计可施。裴真说的没错,这些日子以来他帮了百里决明许多,往重了说去,可以说是为了百里决明背叛仙门了,百里决明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你怎么样才肯解了这锁链?”百里决明气道。
裴真施施然在小案前跪坐,百里决明拖着链子走过去,盘腿坐在他对面。
裴真笑道:“简单。前辈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我就放了你。”
“什么秘密?”百里决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前辈生前到底是怎样的人?五十八年前仙门百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前辈因何而死,又因何化鬼?大宗师为何大费周章让前辈进入鬼国,鬼国和前辈究竟有怎样的关联?数百年来,前辈与大宗师相伴于抱尘山,前辈是否知晓大宗师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裴真连珠炮似的发问,把百里决明给问蒙了。什么生前?什么五十八年前?他的记忆被无渡封印,所有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他心域里住了一只恶鬼,一个小孩儿,他们曾经是朋友,也是仇敌。
百里决明的脑袋疼痛欲裂,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的黑暗里蠕动。
不要想,不要想。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
可是为什么?那是他的记忆,为什么不能想?
百里决明什么也想不出来,心虚地看了一眼裴真,咳嗽了一声,故作高深道:“你给我解开锁链,我就告诉你。”
裴真看了他半晌,无奈地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百里决明急了,“你别放弃啊,我说不定知道呢。”
裴真不再多问,他渐渐明白,师尊这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找到答案,因为他的师尊和他一样,都是答案的寻找者。他想起仙门长辈头颅里那根银针,繁复精致的决明草和忍冬花花纹,无一不昭示着它们是师尊的所有物。师尊瞒了仙门所有人,也瞒了他自己。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百里决明很郁闷,“你比我还上心。”
“前辈的所有事都和我有关。”裴真笑了笑,“况且,我也有我想找的东西。”
什么叫做都和他有关?百里决明情不自禁脸红了,目光不自觉飘到裴真的嘴唇上,又想起那一个梦一般的吻,耳朵也唰地一下烫了起来。他想这小子一定心怀不轨,想不到曾经的预料应验了,女婿真的觊觎老家翁,幸好他还没把寻微许给裴真。他老了,还死了,裴真刚好是个恋尸的疯子,才对他这样关注。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恼怒。可除了恼怒,心里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又抗拒,一方面又觉得奇异。乱七八糟的情绪搅在一起,心里头像泡了团浆糊似的。他越想越烦躁,又抓起锁链来啃。
“臭小子,快放了老子!”百里决明十分焦躁。
裴真慢悠悠地沏茶,碧绿的嫩尖儿在沸水里翻卷。他吹了吹热气儿,意态很是悠闲。
“就不放。”他说。
“你囚着我要做甚!”
隔着迷蒙的热气,裴真眼波勾人,“你我朝暮相对,说不准日久天长,前辈便心悦于我了。”
啊啊啊,这个妖精!百里决明敌不过他长了钩子似的媚眼,捂着脸倒在地上打滚。裴真拿起书来看,百里决明就在一边闹腾,一会儿啃锁链,一会儿挠地,像只躁动不安的野兽,片刻也消停不下来。裴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折腾了一天,师尊还这么不听话,他也看不进书了。天色已晚,索性唤童子进来倒水,他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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