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垂眸叹息,“燃指为香,烧身供奉,先人以此为诚也。”
从前的人为表虔诚,烧香拜火不只,还要切下手指、手臂,乃至烧身作为供养。这野蛮血腥的习俗不光玛桑有,道门从前也有,后来才渐渐消失。原来玛桑带纯阴童子来此并非为了什么机关秘术开启通道,而是为了献祭。纯阴血至纯至美,是祭品的最优之选,玛桑人燃指烧身供养,以示虔诚。
石壁下面有道深沟,密密麻麻堆了许多瓦罐。百里决明下去弄了个回来,他们打开查看,里头装的都是些未成形的婴孩骨骸。
裴真默默用白布将骨骸盖住,叹道:“玛桑大祭一年一次,觐见天音亦一年一次,寨中根本没有足够的纯阴童子供他们献祭。”
“所以呢?”百里决明蹙眉。
“所以他们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强行剖出六十个没有成型的胎儿,制成干尸放在罐中,当他们找不到纯阴童子,便将这些干尸带来西难陀献祭。”
玛桑祭祀长达千年之久,年头久的骨灰和尸骸早已烂成了河床淤泥。大伙儿听了都感到心惊,许久不说话。这就是先民的祭祀,即便是中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玛桑只不过将这血腥的传统保留了一小部分,传承直到他们灭族。
谢岑关看气氛低迷,故意插科打诨,“敢情这儿就是西难陀的祭坛,应该离那什么‘天音’不远了,咱要不要烧个什么东西供奉一下,我看百里前辈头上那只鸡就不错。比起咱们这些臭皮囊,神仙一定更喜欢烧鸡。前辈,你的鸡呢?”
百里小叽从裴真的衣襟里探出个黄油油的小脑袋来,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那绿豆大的小眼睛似乎有种鄙视的意味。
“它是寻微的鸡,你敢动它一根毛,我让你变秃头。”百里决明威胁他。
不眠不休赶了一夜路,连鬼怪四肢都要僵硬了,大家决定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众人烧起篝火,更换衣裳,裴真趺坐在石壁下闭目养神。百里决明到水边洗脸,搓掉脸上粘的泥巴,洗着洗着,忽然发现不对劲,水里他自己的倒影脸庞干干净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泥巴刚搓了一半。
他和自己的倒影对视,倒影直勾勾盯着他,露出一个极其狰狞的表情。
“前辈,你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洗脸洗这么久。”谢岑关闲着没事干,过来凑热闹,见到水里头的倒影,一下滞了脚步。他没看着百里决明低垂的正脸,光看见水里的影子,还以为百里决明对着水发狠,叫道:“不好不好,前辈中邪了。”
“我中了你的邪。”百里决明气道。伸手进水里,抓住“倒影”的头发把他提溜出来。那不是什么倒影,而是潜在水下的邪怪。百里决明把它摁在河岸上,道:“这孙子想埋伏我。”
邪怪不住挣扎,吱哇乱叫,见到裴真,却又停住了,嘴一张,用百里决明的声音道:“媳妇,迟早办了你。”
裴真:“……”
谢岑关惊住了,“这孙子管谁叫媳妇儿?”他愣了会儿,望向百里决明,“他为什么学你的模样声音,管我儿子叫媳妇儿?”
谁都知道,邪怪乃阴气所化,能窥探他人心境思绪,鹦鹉学舌。谢岑关大惊失色,无法理解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他又望向裴真,后者叠手闭目,神情自若。
百里决明白了谢岑关一眼,扇了邪怪一个大嘴巴子,“流氓,媳妇儿是你能叫的吗!”他按住邪怪的脸庞,掌心焰迸发,邪怪霎时间融为一滩黑水。他道:“地下河和上头的河水相连,这孙子约莫是顺水冲下来的,初一,你下水看看还有没有跟他一样的孙子。”
初一领命下水。
百里决明走到谢岑关面前,谢岑关这副肉身个子矮百里决明一大截,百里决明居高临下的姿态万分倨傲,让人不明不白就低了一头。百里决明道:“谢岑关,你儿子裴真将来是我的人。你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就灭了你。还有,虽则本大爷要迎娶裴真,可你还是得管我叫祖宗,咱们俩的辈分今后各论各的,知道么?”
谢岑关气笑了,“百里决明,你知不知道你娶的是谁?”
百里决明愣了下,“你什么意思?”
第121章 隧道(二)
裴真咳嗽了声,两个人不说话了,都望向他。他走到隧道口,向谢岑关颔首,“谢宗主,劳烦移步说句话。”又看向百里决明,温柔微笑,“前辈不许偷听。”
百里决明:“……”
这小子反了天了,光明正大在他眼皮子底下同别人讲小话?
裴真又道:“前辈保证不偷听。”
“嘁,”百里决明郁闷道,“我才不稀罕听。”
裴真又看了谢岑关一眼,弯腰进了隧道,谢岑关神色复杂,也跟着进去了。百里决明到篝火堆边上坐下,心里头跟痒痒挠似的。他们俩到底说些什么他不能听的?裴真这个死小子,都要嫁给他了,还一大堆秘密瞒着他。他很想去偷听几耳朵,可是身为长辈,他怎么能干这么龌龊的事儿?尤其还有小辈在边上看着,他扭过脸,便见喻听秋、穆知深围坐在篝火边,默默望着他。
都怪这几个碍眼的,害他不能偷听。他心情差到了极点,扯开裴真的包袱,把他的衣裳一股脑倒出来,自己穿上一件,剩下的铺在地上当褥子。百里决明仰躺其上,脸上再盖一条裴真的手帕,呼呼大睡。
裴真在隧道里席地而坐,他身上沾了些灰尘,不复平日里干净整洁的模样。可即使满身狼狈,依然扑不灭他温文尔雅的神气。看起来温婉恬静,不知内里是何模样。谢岑关蹲在他对面,神情无比复杂。百里决明那个家伙成日一副缺心眼的样子,若说他诱拐裴真,只怕他并没有这个本事。漓水鬼村隔着连心锁初见,谢岑关便知“师吾念”绝非善茬。天都山屠戮子弟,血流成河,他心知肚明,这个表面上温和亲切的孩子比恶鬼更加可怖。
谢岑关叹了口气,道:“你确定百里决明不会过来偷听?”
裴真缓缓摇头,“师尊为人光风霁月,从不屑于做宵小之事。”
“他生前杀了玛桑那么多人,我只怕你师尊没你想象得这般可亲。”
裴真不欲多做解释,只道:“此处说话,绝对安全。”
“好吧,”谢岑关痛苦地薅头发,“寻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透你?是百里决明招惹的你,还是你招惹的他?若他欺负你,只要你说一句,拼了我这身烂皮囊,也同他同归于尽。”
“此事原本同你无关,然而现在师尊已然认定我是你的私生子,便是有意撇你出去也没法子了。师尊看重人伦大义,日后少不得走动寒暄,我下面说的话,你听好。”裴真眸色深深,一字一句道,“欺瞒师尊的是我,蛊惑师尊的是我,并非师尊欺我年少,是我恃弱欺师。错在我,罪在我,师尊一无所知。”
“你……”谢岑关气得手抖,齿缝里咬着字,硬是说不出口。他闭了闭眼,艰难平复心气儿,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离经叛道,罪大恶极,我就不说了。倘若百里决明得知真相,你要如何收场?”
裴真低下眼眸,摩挲着青玉扳指,道:“我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谢岑关道,“让我猜猜,无非是抹掉一个身份,用另一个身份同你师尊厮守终生。你要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那就只要让‘谢寻微’去死。暂且不说这法子行不行得通,孩子,你清醒一点,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你能圆一辈子么?”
裴真的笑意渐渐敛了,阴郁和灰翳在眼底凝聚。他当然知道谎言如镜花水月,总有戳破的那一天。那时师尊会如何,他又该当如何?
“你说得在理,到那时师尊定不会原谅我。”裴真竟然笑起来,他的笑容清淡温和,却又无比危险,“那就只好用老法子了,将师尊锁起来,封住他浑身的穴道,让他做一个没有功法的鬼怪。他会恨我、怨我,无妨,”他顿了顿,复道,“我只要他睁眼闭眼,皆是我。”
谢岑关不可置信看了他半晌,才道:“寻微,你是不是有点疯了?”
“谢宗主,”裴真竖指在唇间,微笑道,“你要替我保密。师尊太厉害了,我只有偷袭才能赢过他。”
夜明珠发出清而冷的光,将他半边脸笼着,明暗交杂间,他温雅的微笑让人毛骨悚然。谢岑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儿子在威胁他,倘若他将这秘密透露给了百里决明,或许他和寻微的关系永远得不到缓和。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他去抱尘山下探望,看百里决明吹火,寻微蹲在他对面的屋檐下,天青色的袄儿,扎两个小揪,捧着一本经书对着阳光读。那时那么乖一个孩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外面响起百里决明不耐烦的大吼:“你俩要在里头过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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