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骗你,”百里决明把脸偏向他,“你试试。”
谢寻微觉得他在撒谎,师尊是个笨蛋,连谎言都撒得这样假。他哪有那么神奇的力量,亲吻一个人,就能让他勇猛无敌?
“乖,信我一次。”百里决明摸摸他的脑袋瓜。
他看着师尊的眼眸,这个男人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一如既往地骄傲自大。可是师尊就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人觉得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谢寻微的心底燃起了不可思议的希望,他素来沉稳,万事要做好万全的打算。这一次,他竟然愿意相信这么愚蠢可笑的谎言,像相信大英雄总会打败所有坏蛋救走公主的小孩儿。
可那又有什么不对呢?因为师尊就是他的大英雄。
他闭起眼,亲吻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笑了,这触感温柔恬静,像一朵花轻轻栖落在他的脸颊。
他在心底说:“恶童,你能解开我心域里的封印吧。”
“你想做什么?”恶童的声音响在耳畔。
“洗业金火会把我烧焦的原因不是这个术法太霸道,而是我一半的功体被封印,无法精准地控制火焰。只要打开封印,拿回我原本的灵力,我就可以完全控制业火。你这么强,那破封印根本封不住你,你是自愿留在我的心域的,对吧?”百里决明说,“现在,打开那个封印。”
“那是无渡下的封印,我没有能力打开。”
“破一个口子总可以吧,能拿回一点是一点。”
恶童眺望夕阳,冷冷地说:“你会后悔。开了这个先例,你将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管不了那么多了。”百里决明咧咧嘴,“老子在徒弟面前夸了海口,怎么能丢脸?”
“你一定会后悔,百里决明。”恶童说。
男孩儿抬起手,对着夕阳张开手掌。一条缝隙在斜阳上生长,像老旧的红釉瓷器上长出了裂纹。有坚硬的东西徐徐破裂,纷乱的画面鸦羽一般在百里决明脑海闪过,灯火通明的偌大宅院,勾勒着火符的光明灯,许多看不清面孔的男人俯视他,低声说:“先天火法,天之骄子,他必将登顶道途,成为下一任大宗师……”他们的声音那样低沉,像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咒语。
无可名状的焦躁和愤怒袭上心头,他后退,逃跑,穿过高耸厚重的围墙,脚底踩上看不见尽头的青石板路。他看见院落后面爬着湿润青苔的深井,密密匝匝的头发在里面生长,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呼唤他。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百里决明皱起眉,想要抓住那一角却与它擦肩而过。裂纹停止延长,所有记忆刹那间离他远去,他重新睁开眼,好像从漫长的睡眠里醒来。没有人看见,他的眼眸深处,绽放了一朵妖艳昳丽的烈焰红莲。
前所未有饱满的灵力流淌全身,充盈奇经八脉。百里决明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却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他试探着重启呼吸,手指抓握开合,背上的血肉蠕动,箭头和金钩被一枚枚挤出,哐当跌落在地上。
抬起眼看周围,色彩无比鲜艳,光线无比亮丽,所有人的动作都那么清晰。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这些人的容颜,他们的表情纤毫之变都映入他的眼瞳,有人怜悯于寻微的红颜命薄,有人为袁氏大功弹冠相庆,更多人因他的死到临头而幸灾乐祸。
多么滑稽又可笑,鼠目何曾能见高山之雄伟?朝生暮死的虫子何能知浩瀚春秋?这一刻他终于触碰到他泯灭已久的过往的一角,力量恍若海潮汹涌涨落将他淹没。一寸寸直起身,封印内部山岳般的压力被他硬生生顶住,肩膀上无形的山体土崩瓦解,天穹上第一重封印出现裂纹。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顽抗都是笑话。深沉的力量在胸腑中蕴蓄,他感到造物初生一般的狂喜。地上所有鲜血向他靠拢,血液凝成薄红的雾气悬浮在空中,他收掌,雾气聚集于他的指尖,他后背的伤口长出肉芽,细密合拢。
力量充盈的喜悦淹没了他,他抬起脸,笑容张狂又放肆。天穹上前两重封印玻璃一般龟裂,他的术法重新焕发活力。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他的术法与生俱来,他的火焰永不熄灭。他是天之骄子,天下无双!
弟子们的笑容凝滞住,“怎么回事……那个恶鬼,怎么可能再站起来!”
四方角楼光芒大盛,袁家在竭力修补原有的封印。与此同时,阵法瑰丽绚烂的符纹在天穹显现,第四重封印也即将完成。
他拉着谢寻微站起来,捂住谢寻微的眼睛,“闭上眼,接下来的场面,小仙女不能看。”
谢寻微乖乖将脸埋入百里决明的颈窝。
他搂住徒弟的腰,抬起右手,向世界张开手掌,好像万物都在他掌心。
虽千万人,皆蝼蚁耳。
“杀。”
没有过程,不需要诵读咒言,也不需要蕴蓄力量。
简简单单,只说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洗业金火,瞬间释放。
天地一下就寂静了,没有子弟们的叫喊和吵闹,也没有袁伯卿的嘶吼,那些恼人的喧闹都消失了,似乎所有东西都沉入了水下,时光哗啦啦地回溯,世界回到最原初的寂静。
火焰以百里决明和谢寻微为中心,摧枯拉朽狂怒着席卷天都,充盈方圆一里的每一个角落。百里决明的力量瞬时间包裹了这片区域,天枢宫、围绕宫殿的四方天街、弟子学舍、角楼枢纽,所有死物和活物被金红色的火光吞噬,被高温灼烧得扭曲。角楼下金箭划破长空,狰狞的鬼怪冲锋陷阵,刀刃与刀刃浴着鲜血相撞。他们同时被烈焰吞没,活人定格,钢铁蜷曲,最后统统散成了风中的飞灰。
当业火烧尽,地上辨不出尸体的痕迹,他们连骨头渣子都没有残留,变成灰烬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只有袁伯卿面目全非,浑身焦黑,躺在土中,袁氏传家的护体金印保下了他一条性命。
山腰下,姜若虚和姜问难在此地避难。年迈的老人抚着胡须眺望那一片汹涌火海,叹息道:“抱尘山的火法奥义,终于重现人间。”
谢寻微睁开眼,百里决明近在咫尺,完好无损。
他抚上谢寻微的后脑勺,用额头抵住谢寻微的额头。
“看,我没撒谎吧。天下没有人能打败你师父,”他笑容桀骜,“因为我,天下无敌。”
第67章 一枕春(一)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大获全胜。这一章:一败涂地。百里决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战之后,仙门元气大伤。尤其是袁氏,精英子弟几乎死伤殆尽,主君袁伯卿虽然没死,与死人倒也没什么分别了。全身大面积烧伤,容颜尽毁,无法行走,他成了个屎尿都要在床上解决的残废。时隔八年,仙门百家再次见识了百里决明业火的威力。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不入流的穷小子竟然是百里决明,更没人能想到他重回人间功法更胜从前。袁伯卿已残,喻夫人瘫痪,放眼江左,无人能与之匹敌。
幸存的子弟和长老跪在下方,个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牙齿打颤,两股发抖。而那只恶鬼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高阶上首,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气派。他那美貌的徒弟倚着他的腿,唇角带笑。纵然裙角焦黑,也遮不住她顾盼生辉的昳丽。喻听秋远远望着这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俩像暴虐的大魔头和妖艳宠妃,浑然是一对小人得志的狗男女。
百里决明站起身,踱步走向下方,用脚踹了踹一个跪在他前头的弟子。
“打我啊,怎么不打了?之前不是挺威风的么?”百里决明看着这帮人黑压压的头顶,心里来气,“看看你们的衰样,就这样还自称百年仙门,江左贵胄,丢你们祖宗的脸。几千号人加一块儿,老子放把火就把你们灭了,真他娘的一代不如一代。”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不敢应声。百里决明掉过脸,看见个年过半百的长老抖成了筛糠。
长老察觉到百里决明在看他,浑身一抖,差点儿失禁,忙叩首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您道法高深,先天火法举世无双,我们实在是敌不过啊!”
百里决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个老不死的,这帮年轻娃娃都带了伤,怎么就你活蹦乱跳的,连衣裳都整整齐齐?你让你的徒子徒孙冲锋陷阵,自己在后头搂着女人喝茶,如此就是你们仙门长老的狗屁做派?”
长老痛哭流涕,“小人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当初无渡没死的时候,你们仙门好歹有几号人物。”百里决明环视左右,个个臊眉耷眼,蓬头垢面。他怒道:“现在老子连个女婿都选不出来,气死我了。裴真那个兔崽子哪去了?”
四下无人应声,姜若虚立在角落里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