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走了几步,想起来了,这里是十八狱,往西走是飞仙石,飞仙石前面不远就是通往鬼国的地裂。只不过这里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所有关卡都打开了,好像专门为了等他。
他步入关卡,这里原本有一道厚重的石门,和一道更加厚重的铁门。现在它们全都被巨闸拉起,高高悬在百里决明头顶。于是百里决明看见前方,两个漆黑的石座静静矗立,原本围绕它们旋转的阵法已经熄灭,符纹通通黯淡了下去。
六瓣莲心静静悬在上面,它是一朵莲花的模样,散发着血色的红光。原来这里空气这样滚烫,不只是因为十八狱位于地底,靠近岩浆,更是因为这颗心。它太烫了,蒸不烂、煮不熟,连炼丹炉都无法容纳它。没人知道这颗心到底怎么用,于是仙门把它放在了这里,把它和旁边的九死厄一起尘封。
“喜欢么?”男人低笑,“我给你的见面礼。”
“送给我?”百里决明摸向那颗莲花心,莲花奇迹般地合拢花瓣,收敛高温。
“不错,这天下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男人的声音似乎要比六瓣莲心还要滚烫。
百里决明平白受了这么一份大礼,实在有些发懵。
他拧了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子,你最好说明白为什么。”
“因为我……”男人殷红的唇瓣轻启,唇齿间无限缱绻,“仰慕你啊。”
第61章 为君拔刀(二)
穆关关踢掉绣鞋,赤脚踩在坚硬的石砾上,他拨开裙摆,笔直修长的右腿从分叉的裙袂间露出。烛火烫过他洁白的大腿,犹有闪烁的金粉跃动其上。他的大腿上绑着一把漆黑的短刀,刀鞘抵着他的膝弯。缓缓拔出刀,锃亮的刀光滑过玉石一般的小腿肚,脚趾上殷红的趾甲比宝石更加艳丽夺目。
这情景让穆知深出鞘的刀光凝滞了一瞬,穆关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笑起来,眼角淡抹的绯红无比妖艳。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妩媚又狡黠,像一只藏着利爪的狸猫。
“穆师兄,你没有看过女人的大腿么?”
“你不是女人。”
“是么……”
穆关关的裙袂蝶翅般倏忽一振,整个人瞬息间变得模糊,穆知深瞳孔一缩,迅速拔刀。耳边拂过一阵滚烫而芳香的女人气息,一道凄冷的弧光闪过他的肘下。如果有人在旁边观看,会发现两个人影交错一晃,紧接着是穆关关与穆知深背对背分立,两个人已经在刹那间交换了位置。
鲜血从穆知深的胳膊上汩汩流下,染红他的刀刃。热辣辣的疼痛后知后觉传来,可他石雕一样,岿然不动。穆关关太快了,他甚至还没有使用术法。这就是长辈和晚辈的差距,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时代。
那个比毒花更加致命的男人回眸,潋滟如水的眸光带着揶揄的笑意。
“可是我比女人更让你心动,不是么?”
穆知深缓慢回过身,重新执起起手式。他线条冷硬的脸庞依旧冷漠,“你比谢寻微还要无聊。”
“你真的舍得对小师妹动手么?”穆关关很委屈。
“闭嘴。”
二人的刀光相接,术法同时发动。风与雷咆哮着对冲,画壁受到冲击,四面皆粉碎,石砾倾倒如潮。他们的刀很快,肉眼根本难以捕捉,两个人都几乎凭着猛兽般的直觉出刀和抵挡。穆关关没有想到一个年轻人的刀可以精湛至此,穆知深的确无愧于宗门上上品的称号。正一雷法比他想象得更加凶猛,电光挟裹刀刃,让他每一次接触穆知深的刀都如同雷亟。他知道雷法的原理,雷亟会破坏他的经络,阻滞他的灵力,让他的行动越来越缓慢。
他微笑,假以时日,穆知深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对手。
可惜,穆知深没有时间了。
一瞬间灯火全数熄灭,穆知深的刀走空,穆关关的气息完全消失。
四方寂静,眼前一片漆黑,穆知深失去了目标。穆关关好像水汽一样蒸发了,穆知深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穆知深保持着微微下蹲的姿势,刀刃下垂,斜指着地面。他缓缓地吐息,静听四周动静,没有关系,只要穆关关出招,他必能察觉到。
在这时,清脆的风铃声响了。他感觉到了,似乎有许多小铃铛悬浮在空中,风托举着它们。铃铛声接连响起,仿佛有人经过,裙袂轻拂,恍惚如梦。迷惑的手段么?扰乱穆知深的听觉,掩盖脚步声,也就可以掩盖逼近的杀机。他尝试出刀破坏铃铛,然而铃铛的数量只增不减。风铃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声音交织成一片,几乎是刺耳的程度。穆知深闭着眼,彻底失去了穆关关的踪迹。现在,即使穆关关走到他身后,他都感觉不出来。
他本能地感受到杀机越来越近了,那个妩媚而狡猾的男人,就藏在某个铃铛之后!
在哪儿?在哪儿?他拼命地听,刀刃游移不定。
就在这时,他捕捉到一截短短的香气。
淡淡的木槿香,恍若细纱拂过鼻尖。他记得,这是谢岑关最喜欢用的澡豆,他的头发总是这个味道。不再犹豫,穆知深悍然出刀,狰狞的电光白蛇一样缠绕刀刃,照出方寸的光明。于是在那片光里,他看见自己斩断了一把飘扬的青丝。没有人,单单只有青丝一分为二,落入尘中。
风中的鬼怪在他背后出现,以刀背砍在他的脊背上,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断成了两半。穆关关又以刀背撞击他的手肘,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右手立刻痉挛,横刀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倒了下去,却依然伸出左手,去够那把刀。
一只莹白的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穆关关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瓜,“好啦好啦,别打啦,善良的小师妹放过你了。乖,回家去吧。”
穆知深不想看他,闭上眼,说:“我输了。”
“没关系哦,以后再加油嘛!”穆关关拍手。
“我知道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
“咦?”穆关关惊诧。
穆知深胸口的连心锁锁头闪亮,随后黯淡了下去。原来穆知深并非在对穆关关说话,而是向战场之外的某个人传讯。穆关关看着那连心锁,眯起眼,“穆师兄,刚才那是谁?你究竟为谁而战?”
穆知深没有回答,却问:“谢宗主,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如果躲在废墟里,受到无渡宗师威胁的人是百里前辈,他会怎么做?”
“他啊……”穆关关耸耸肩,“大概会冲出去,然后被无渡打死吧。”
“没错,按照百里前辈的性子,一定会冲出去吧。”穆知深用灰色的眼眸凝望他,“他大概会不要命地和大宗师打起来,被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然后顶着满头鲜血,告诉谢寻微,他回来了。”
穆关关沉默了。
这大概是穆知深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他说得很吃力,“不管是用什么身份,百里决明还是秦秋明,他都会陪在谢寻微身边。所以谢寻微爱他,不爱你。”他低下眉睫,轻声说,“谢宗主,你做错了。”
术法沉寂,只剩下一片废墟。谢岑关在那一刻恍然明白,那一天他做错了。他不该眼睁睁看寻微离开,不该将寻微送给百里决明,即使百里决明一定会对寻微倾囊相授,视如己出。他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抱尘山山脚下集市,遥遥看百里决明在路口做场吹火,看寻微被石头画的圆圈着,乖乖蹲在旁边。他无数次看着百里决明带寻微看戏,寻微哭得眼泪鼻涕一起冒,最后全部蹭在百里决明衣襟上。他更无数次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百里决明一手抱着寻微的头花瓜果口脂绒布,一手抱着寻微,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集市尽头。
可他没有一次有勇气出现,告诉寻微他回来了。
即使他是个朝不保夕的鬼怪,是被鬼母标记的祭品,他依旧做错了。
因为寻微希望他回来。
因为他才是寻微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