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兜着她栀子色的衣裙,她像一只飘在风里的蝴蝶,稳稳落在了百里决明的怀里。淡淡的花香萦绕百里决明鼻尖,他低下头,终于看清楚眼前人的脸。素白的脸蛋,上了妆,眼角抹了浅浅的绯红,衬得一双眼眸蓄了秋水似的,清澈动人。
百里决明老眼昏花,对女人的美没什么鉴赏能力。大多数看了就忘,连脸也记不住。记得深刻的,只有寻微,她是静物的美,温柔含蓄,见了就让人心旷神怡的。这个女孩儿不同,她是动态的美,活跃、可爱,好像灿烂的栀子花开满树梢。
“干嘛呢这是?小姑娘家家爬那么高做什么?”百里决明把她放下来。
女孩儿羞赧地吐了吐舌头,“我是新来的弟子,第一次上山来,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本来想爬上去看看地形,辨别方向,没想到不小心没站稳。幸好师兄经过,要不然我就惨了。”
穆知深刚还说收录的弟子太多,学舍不够用,这怎么又来一个?百里决明很无语,果然仙门的人说话等于放屁。
“师兄可不可以帮帮忙,带带路?”女孩儿央求他,眼睛星星一样亮晶晶。
这丫头的眼睛太亮,百里决明莫名其妙想起寻微。左右闲着没事儿,帮就帮吧。他弯腰把她的包袱捡起来,再背上她的箱笼,“走吧。”
“师兄真好!”女孩儿欢呼,麻雀似的跟在他后面蹦蹦跳跳。
百里决明在前面走,女孩儿在后面跟,话匣子一开就没完,叽叽喳喳地说话。
“师兄师兄,你累不累,我给你擦汗!”
“师兄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我差点儿以为我要一个人在山上流浪了!”
“师兄你住哪儿,空闲的时候我可以找你玩儿么?”
百里决明听得耳朵疼,忍无可忍,刚想叫她闭嘴,就见她捂着嘴,瓮瓮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抱歉师兄,我一紧张就喜欢说话,没吵到你吧?”
百里决明迟疑了一下,闷声道:“……没有。”
“师兄你人真好!”她眉眼弯弯,“听说宗门里有好多厉害的大人物,师兄你听过秦秋明秦郎君么?他安然无恙从鬼国出来了欸,还救回了穆家大郎。”女孩儿双手交握在胸前,满脸期待,“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百里决明心里得意,嘴角勾了勾,“没什么好看的,就那样。”
女孩儿道:“不过我觉得还是师兄你最好,因为你救了我!”
这小丫头,嘴还挺甜。百里决明心里很舒坦。
终于到她们女弟子的学舍了,百里决明把箱笼放下来,“行了,我走了。”
“对了,忘记说名字了!”女孩儿拖着箱笼去里面,忽然回身,脑袋从红漆角门后面探出来,漆黑油亮的辫子往下一甩。天光落在她脸上,别样的明媚。
她俏皮地眨眨眼:“我叫穆关关,关关雎鸠的关关,师兄叫我关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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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知深从经堂出来,怀里的连心锁青光闪烁,他低头瞥了一眼,脚步一转,去了活水小筑的方向。风帘下,谢寻微临光而坐,长而翘的眼睫低垂,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不经意地看,还以为他眉底栖着两只蝴蝶。
穆知深瞧他苍白的脸色,“针疾发作了么?”
谢寻微笑容清淡,“什么都瞒不过穆师兄。”
他们之间保持着隐秘的默契,谢寻微大多数秘密穆知深都知晓。这个沉默的男人一丝不苟地守约,有时候也会插手,譬如刚进鬼国的时候他向队伍提出撤退,那是因为他打算在撤退的途中半路折返,独自进入鬼楼深处。这样那些弟子就不会丢掉性命,虽然最后事与愿违。再如刚刚他发令遣送下品弟子下山,这些修为低微的人留在天都山,到百鬼夜行的那一日必死无疑。
谢寻微并不计较他多余的仁慈,只要他的作为不影响计划的施行。
穆知深有分寸,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温柔如秋月的笑容,却有狠戾如豺狼的内心。如果他阻碍了谢寻微的前进,谢寻微也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消失。旧日他尚有把握与谢寻微抗衡,现在……他望向谢寻微的方向,谢寻微正低眸煮茶,袅袅的烟气从纤白的指间升起。
现在,穆知深已经估探不出他的实力了。
“那些弟子已经在收拾行囊了。”谢寻微把热腾腾的瓷杯放在穆知深面前,“穆师兄是个好人呢。”
鬼侍是他的耳目,有阴影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睛。
穆知深并不回应,只道:“寻我何事?”
谢寻微从桌下拿出文书和一面小巧的八角铜镜,“这是你从鬼国回来之后给我的文书和留影镜。在你入鬼国之前,我们约定以连心锁联系,以留影镜记录。你的文书也很重要,因为留影镜只能记录声影,而文书会有你的判断。”
“不错。”
“我已经看过你的文书和留影镜。”谢寻微在镜面上画出符咒,镜面的光泽改变,里面传出人声。
——“穆师兄,这是羽虫篆么?”
——“不错,是玛桑古族的文字。”
穆知深记得,这是他们刚到阴木寨时候,谢岑关的身份还是白笳,他们发现了天井下刻着玛桑文字的石碑,背面有人留下了翻译的汉文:
天极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无入。举族西迁,永生不还。
镜子在他的包袱里,只记录了声音。留影镜里的声音继续,进展到穆知深拿出连心锁联系姜若虚。当时连心锁似乎出现故障,姜若虚的声音模模糊糊、断断续续。这其实是因为连心锁已经被他毁坏了一角,连心锁里的灵力流无法完成周天循环,故而无法再传递十八狱的声音。这是他和谢寻微的计划,进入鬼国则切断和十八狱的关联,他会使用备用的连心锁同谢寻微单向联系。
留影镜里面传来穆知深询问的声音,“座师?”
无人应答。
镜子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低语,语气急促,声音破碎。他好像一直在重复什么内容,但没有人能听懂。穆知深记得这件事,当时连心锁突然出现一个没听过的声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留影镜里的穆知深问,“何人?何人说话?”
男人重复了几句同样的话,忽然戛然而止。
谢寻微盖住八角铜镜,抬眸望向穆知深,表情有一些古怪。
“这个男人的声音是你在连心锁里做的手脚么?用来吓唬你的同伴,让他们产生撤退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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