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鬼怪大吃一惊,坐在下首的主事絮絮低语。
应不识下意识看向谢岑关,那个家伙笑眯眯的,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有点儿绷不住,这个老畜牲不愿意露面,让他来坐“老板”的交椅,和这三个口气狂妄的鬼怪交涉。他们的确一直与仙门对抗,从仙门的手中带走那些被封印的鬼怪。怨气重的投之于没有人迹的深山老林,怨气不重的就留下来。可他们至今还未曾做过攻陷仙门的事儿,仙门传家数百年,根深叶茂,他们的能力远不足与仙门正面对抗。
“让他们的郎主说话。”谢岑关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应不识轻咳一声,道:“这不是件小事儿,若帮你们杀个人,偷个物件也就罢了,你们竟想要攻陷仙门,我们这些弟兄不是卖命的傀儡。这么大的事,你们郎主就让你和两个喽啰同我们洽谈,是看不起我们么?”
初一胸口的连心锁闪烁起来,他恭敬地取下连心锁,放置在乌漆案正中间。
里面传来一个低低的笑声,然后是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像在沙子里磨砺过,听得人阴冷难熬。
“我听闻阁下以鬼为胞,奔劳于江左之间,拥据于漓水之畔,其势之烈,足可睥睨四家,攻陷天都。而今所见,原来不过是‘杀个人、偷个物件’。是我高视尔等,杀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宗族主君便洋洋得意,悬其首于门楣以为振鬼怪威风。”他笑了一声,“小打小闹,难成气候。”
山中塘的黑影顿时浓重起来,漓水的鬼魂在躁动,忿怒于他的贬低攻讦。
谢岑关也在笑,他传音于应不识,“不要用激将法,对我没用。你想杀哪一门?喻穆袁姜,还是天都山的宗门?你用了假声,我听不出你的年龄,不过我猜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小娃娃,你知不知道这几门弟子上品有几何?中品有几何?长老有几何?没个章程让我们逞你的意气,我们大人很忙,没工夫陪你玩儿。”
应不识将谢岑关的话如数传达,座中主事也纷纷点头。
“来历不明,或是仙门奸细犹未可知。”
“光凭一张嘴,便想得三百鬼怪,竖子天真。”
千里之外,谢寻微跪坐于帷幕之中,自己和自己下棋。他执黑子,晶莹的指尖压着棋子落于棋盘,清脆的一声响。
“初三,献投名状。”
初三从斗篷底下取出一个玉函,将盖子打开,腥臭味传遍山中塘。鬼魂们簌簌而动,烛火跳得老高。初三将玉函呈到应不识的眼前,主事们纷纷探过头来,僵硬的脸上扯出惊愕的神色。
“是山阴楚氏主君楚挚善的头颅!”
“此人是袁氏辖下第一走狗,听说多年前受了不知哪个恶鬼的咒诅,一直山阴祖宅漆金水榭闭关。”有主事道,“道上有风声说,他受到的咒诅多年不愈,每月皆有炉鼎被他采补致死,送出水榭。水榭外有一座池塘,几乎被枯竭的炉鼎填埋。”
谢寻微的笑容弧度加深,“他闭关于楚家祖宅的漆金水榭,位于祖宅后山山头,从楚家大门进,要路过七进院落,打开十四道上锁的角门,经过八班巡逻子弟,才能进入后山。饶是如此,在进漆金水榭前,依然要受楚家上品子弟的搜身,方可踏入水榭大门。每日楚挚善只吃两餐,所以每天只有两次送饭的机会可以接近他。然而送饭只能由楚氏嫡系子弟接手,很难替换。”
“那你用的什么法子?”应不识问。
“很简单,”连心锁里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我灭了楚家满门。”
山中塘寂静无声,月影变得深沉。
应不识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谢寻微缓声道:“三年来,我雇佣鬼怪慢慢渗透楚氏门庭。先附门房的身,然后是送饭丫鬟,然后是巡逻子弟。滴水石穿,一步一步,直到三日前,楚氏府宅除了闭关的楚挚善,没有一个活人。故而我取他项上人头,是轻而易举。”
“你……”应不识这才醒悟过来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楚挚善的头颅是我赠予尔等的投名状,也是我等能力的佐证。”谢寻微低低地笑,“现在,你可要继续与我谈了?”
谢岑关笑了两声,传音道:“这个人有点儿意思,让他说。”
应不识拱手作揖,“请。”
窗外雨声连绵,檐溜底下水流哗啦啦响。谢寻微伸出手,接住冰凉的雨滴。重重雨幕下,他的笑容带着残忍的血腥气。
“七月十五,宗门大比,江左仙门齐聚天都山。吾麾下五恶煞登堂入室,你以三百鬼怪佐之。你我合力,践仙土,隳宗门,杀子弟,释放十八狱凶煞恶鬼,成千年万载不世之功!”
主事们面面相觑,彼此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愕。
并非惊讶于此子的狼子野心,而是惊讶于他的手下竟然有五个恶煞!
恶煞是道行超过二十年的鬼怪,这样的鬼怪通常独来独往,连面也难以见到。譬如不知岁数的黄泉鬼母,再如那最有名的百里决明,他从来不和别的鬼怪有瓜葛。而现在,这些高傲的恶鬼竟然屈居于这个男人的座下,听从他的号令。
他才是恶鬼中的恶鬼,凶煞中的凶煞。
谢岑关抱着手臂,传音叹息:“老应啊,此子虎狼之辈,与他同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应不识慢慢压下心里的震惊,心意有了动摇,哪个鬼怪不想要攻陷仙门?尤其碰上一个这么强的帮手。可他知道,谢岑关出身吴中谢氏,江左旧族,一向不愿与仙门正面为敌。他们收留鬼怪,只限于无处着家的孤魂野鬼,他们诛杀修士,只限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面禽兽。去年杀的徽县刘敢,便是个杀人蓄养凶尸的恶棍。
他明白谢岑关的心意,正要拒绝,却又听见谢岑关慵懒的嗓音。
“最近闲着无聊,跟他玩玩。七月半中元节,天都山是吧?我去弄个仙门内门子弟的身份,先给你们探探路。”
应不识心中巨震,再往门槛那儿看的时候,谢岑关已经不见了。这个老畜牲,成日将累活儿扔给他,可他明明只是个大夫罢了。他站起身,以庄重的大礼拱手长揖:
“愿为郎主盟。”
所有鬼怪振衣起身,俯拜于地,异口同声:
“愿为郎主盟。”
看不见的鬼魂在厅堂里徘徊,它们嗜血的呼号若有若无,在冥冥之中随风而至。圆月被乌云遮住,天地一片黯淡。另一头,谢寻微打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缓步步入雨幕。他的面前,喻府的大门无声地敞开,檐下两盏牛皮纸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恍若鬼火森森。
应不识缓缓直起身,“既然是盟友,自当坦诚相对。在下应不识,还未请教郎主姓名?”
初一还礼道:“郎主姓师,名吾念。”
应不识顿了顿,忽然问:“敢问郎主是人是鬼?”
初一喉咙里出了一声笑,斗篷的阴翳里,他沙哑地开口:
“他不是鬼,但比鬼更加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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