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异想天开,“真他娘的不想进去,要不然吼一嗓子,让里面的东西出来受死。清理完了,再进去搜罗宝物。”
裴真苦笑,“少侠莫胡闹,且不说会不会惊动鬼国深处沉睡的鬼母,便说寨中的凶尸若都涌出,届时只怕连我们都难以脱身。”
“脱身?”百里决明啧了一声,“凭你这道行,进了寨子就别想脱身了。裴真,我最后再说一次,你哪来的回哪儿去。我没工夫照顾你,你还年轻,别他娘的把命撂在这种鬼地方。”
裴真静静看了他半晌,道:“少侠并不把我当朋友呢。从一开始少侠便笃定阴木寨十分凶险,必然是对它有所了解。少侠愿意将寻微娘子托付给我,却不愿意与我推心置腹。”
“知道这事儿对你和寻微都没有好处。”百里决明说。
“这样吧,”裴真望着他的眼眸,“少侠告诉我个中原委,我即刻返回地裂,迎娶寻微娘子。”
“你……”百里决明瞪着他,“你就这么好奇?”
“不是好奇,只是更想要了解少侠罢了。少侠藏了许多秘密,连我都蒙在鼓里,实在是让人……很不高兴。”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太低,被滂沱的雨声盖住了嗓音,百里决明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裴真并不回答,只低低地笑,“如何?在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少侠不相信我的为人么?”
他天生有股亲和力,有这样温暖的眼神,又有这样温暖的笑容,怎么会是个坏人呢?百里决明觉得他是个好人,朝夕相处这么久,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做着戏。百里决明思量片刻,最终妥协,“那说好了,你得娶寻微,照顾她一辈子。”
“嗯。”裴真微笑着点头,“我发誓。”
既然是要当他女婿的人了,告诉这小子也无妨。百里决明道:“‘入地裂,向北行三百里,有阴木寨一座,内中空间奇诡,变幻无穷,入者难还。’这是无渡那个老儿告诉我的,以前在抱尘山上,他闲着没事儿就爱跟我讲这些鬼故事。打发时间嘛,你知道,人活得太久就容易无聊。”他解开衣带,给裴真看腐烂的腹部,“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照顾寻微么?因为我是她师父,我就是你们喊打喊杀的那个百里决明。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半个月前我从沉睡中苏醒,一睁眼就在昆山,然后遇见了喻家兄妹和寻微。”
“腐烂得这么快……”裴真怔怔地伸出手指,触摸他丑陋的瘢痕。
“是啊,”百里决明无奈地笑,“太他娘的快了。不管你信不信,斩掉喻连海头颅的不是我,我对你们仙门实在没兴趣,我也没想过复仇。变成一个触摸不到人世的孤魂野鬼,或者被封印在记忆的深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流浪在生死之间太久了,如果有法子能超度我,那我还挺高兴的。”他穿好衣服,道,“就是这样,行了,你可以走了。”
他挥挥手,攀上石墙,方才绕圈走的时候看见上面有个楼斗,有窗子,他打算爬上去从那儿进围楼。常人都从大门进,他百里决明偏要不走寻常路。爬到一半,穿着蓑衣的裴真越过了他,他眼睁睁看着这小子不紧不慢往上攀,最终跳入楼斗的窗牖。
“你!”百里决明也跳进窗牖,瞪大眼睛看他,“你他娘的不是说知道真相就走么?”
裴真脱下蓑衣,扔在一边。
“当然是骗前辈的,”裴真笑得揶揄,“前辈当真是天真无邪,比想象中更好骗呢。”
百里决明气得想吐血,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撒起谎来连眼也不眨!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百里决明龇牙吓他,“我可是鬼怪,吃人的那种!”
他用力龇着虎牙,一点儿也不凶恶,倒是十分可爱。裴真极力忍笑,伸出手按按他的脑袋瓜,“比起那些人云亦云的虚名,在下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前辈莫再胡闹了,快告诉我无渡宗师还说过什么。否则我若是遭遇什么不测,前辈就要失去我了。”
现在的小娃娃真是不听话!百里决明忿忿地拍开他的手,说这么多,就是想知道黄泉鬼国的秘辛罢了。百里决明哼笑,道:“臭小子,别以为老子好糊弄,你死乞白赖跟来,定然别有用心。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嘛,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鬼国的事。”
“前辈真是冤枉在下了,”裴真的眼神十分哀怨落寞,“我待前辈是‘藕身到底终须折,一片冰心付与君’,前辈竟然怀疑我居心不良。”
这厮乱七八糟说些什么,百里决明听得脸红,骂道:“别跟我虚情假意,再不说我走了,管你三七二十一。”
裴真无奈,只好坦白。他望向楼斗外的婆娑雨线,声音忽然变得很飘渺。
“我想……为一位故人收尸。”
第29章 千眼(一)
收尸?想来应该是上次来鬼国探秘的那帮人有他的旧相识。百里决明挠挠头,问:“喻家的还是谢家的?他们来的时候你才几岁吧?”
“先君故友,算是在下的长辈吧。”裴真垂下眼眸,道,“‘死生诚大矣’,若有机会,还是迎哀骨回乡的好。”
他看起来有点难过,那个人大概是待他极亲厚的长辈吧。百里决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生死这种事儿,一般人很难勘破,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鬼魂呢?就连他自己也是个破不了执念的可怜蛋,更可悲的是他死得太久,生前的事情忘了个精光,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都忘了。
他叹了口气,说:“虽然这么说很像在说风凉话,不过死生是天命之事,‘大块载人以形,劳人以生,佚人以老,息人以死’。死了挺好的,见不到烦心人,碰不见烦心事,你不要把死掉想得太坏。”
“这样么?”裴真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
“是啊,”百里决明仰头看天,“我有时候挺想走的,若不是因着寻微没着落,我早走人了。当一个死不掉的恶鬼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一天捱一天,每天日子都一样,无聊透顶。寻微没来的时候,我试过很多办法自尽,割脉、上吊……能试的都试了,没法子,活人自绝的办法对我没用。”他想起什么,歪歪嘴笑了笑,“谁知道寻微来了之后,看见我用来上吊的绳环,她不明就里,央我用那玩意儿给她做个秋千。我看着她荡秋千,笑得傻啦吧唧的,突然觉得活着也不差,才放弃自绝那档子事儿。”
“竟是……如此么?”裴真有些怔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幼时他最钟爱的秋千是师尊曾用来上吊的东西。
“生啊死的,听起来很神秘的样子,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男孩子,坚强一点。”百里决明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和鼓励,“咱帮他收拾遗骨,他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没想到这小子平日总是笑吟吟的,心里还藏了这样的悲伤。惦记故亲,不忘旧恩,是个好孩子。百里决明对他的评价越发高了,扭过身,端详这狭窄的楼斗,道:“无渡老儿说进鬼国,必须要遵守两条律法。第一条,鬼国的东西不能吃。”
裴真收拢了震荡的心神,敛起长眉,问:“为什么?”
“谁知道,我没问。”百里决明说,“反正我们按他说的做就是了,无渡老儿人是神神叨叨了一点儿,但他说的东西大部分都很有道理。”
“第二条呢?”
“不知道,”百里决明抓抓头发,“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睡着了。你别这种眼神看我,这些玩意儿真的很无聊,什么鬼母啊鬼童子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听了就头大。”
“……”裴真无奈地摇摇头,自家师尊是如何不靠谱的个性他最清楚,师尊擅长的事儿,大概只有杀人和炒菜了。
昔日在抱尘山时,无渡爷爷确实经常提起黄泉鬼国。那时候只当茶余饭后的奇闻听,现在回想,总觉得他是有意为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纵然是火法大宗师,却也不能未卜先知,预料到他们如今要进黄泉鬼国。况且如果真想让他们了解鬼国,为何不写下来呢?或许他真的写了,只是师尊造出熔岩鬼域的时候不慎烧毁了。
罢了,他掸了掸衣袖上的水珠,慢条斯理步下爬满青苔的石阶,悠悠地说:“第二条,前辈要跟紧在下,寸步不离。”
两人站在门子后面往外望,走马廊里昏黑一片,密密沉沉的黑暗有如实质,充斥了整个空间。裴真点起风灯,晕晕的光照亮脚下方寸点儿大的地方,两个人的影子斜斜落在木廊上。烛火随着他们的走动来回晃悠,地上的影子鬼影一样摇曳。天井上空横亘条条铁链,挂满了铁青色的风铃。然而风铃都不响,天地间只有雨声。
“那些风铃很奇怪,”裴真伸出手,戳了戳檐下的一个,“里面好像灌了铅,风吹不动。”
这里处处透着诡异,百里决明侧耳听,万千雨声中空寂一片,他没听见半点人声。那些先他们一日进入鬼楼的人,仿佛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又好像他们根本从未来过。更重要的是,百里决明并不曾听见什么奇怪的声响,连凶尸活动的声音都没有,百里决明狐疑地嘀咕,“难不成都冬眠呢?现在可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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