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程阁老。”不等他说,引商也隐约猜到了真相。
能做到中书舍人这个地位,程阁老当年的地位几乎隐隐超过了李林甫,虽然最终辞官归老未有机会位极人臣,可也不是轻易能够饶恕别人的人。他不喜程念的亲生父亲,可是那毕竟是程念的父亲,他的女婿。他在离开长安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用尽各种办法搞垮了宋家,并让宋大将军都无颜也不敢轻易接女儿回家。
所以,最终虽无人来怪罪她的错处,青娘却也得到了惩罚——孤苦无依的独自生活在长安城十余年,夫君、亲人都一一离她而去。
年幼的引商能够牢牢记住的只有父亲的面容和母亲悲痛欲绝的神情,不懂事时,她知道父亲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长大后,就听到母亲为她编造出了一个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谎言。
她对此深信不疑。
“当年跟随阿娘来到长安的那个仆从,就是张伯吧。”听完整件事之后,引商只觉得所有困惑都得到了解答,甚至留意到了许多不曾细想过的事情。比如,为何住在隔壁的张伯在姜榕离开后便将青娘接到了张家,而青娘竟也没有回绝。为何这么多年过去,青娘从未尽过妻子的本分,张伯也毫无怨言……诸多种种,数都数不清。
可是她仍有一事不解,“这些年来你就从未想过我吗?你怨恨阿娘归怨恨阿娘,那我呢?”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质问父亲,因为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当年的父亲其实没做错什么事,她身为子女,更不能非议父母之间的矛盾恩怨。可是即便不该这样问,她还是忍不住。
多少年来,她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多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人,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为何这诸多苦难都要她来承受?阿娘错了,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父亲愧疚,做出了应做的决定。他们都各自承受了各自的因果。可是她呢?她何其无辜?她做错了什么?
她还记得当年师父离去,自己在收下了师父留给她的道观之后,天灵问她该放个什么神像在观内,她毫不犹豫的回答,“北阴酆都大帝。”
只因为书中记载,阳司亲属如有为阴间鬼魂超度赎罪者,皆由酆都大帝决断赦免,发送鬼魂受炼升天。
摆一尊酆都大帝的神像在观内,她希望自己日复一日的祈祷与超渡,能让正在阴间受苦的父亲早日解脱。
可是结果呢?
她自幼深信的一切,其实全是错的,就连怨恨,也怨恨错了人。
面对她的声声质问,姜榕无言以对。当年远走,他唯一不舍的其实只有年幼的女儿,甚至恨不得带她一同离去。可是他不能,因为有人不允许他这样做。
“你这一世,注定无父无母的生活下去,生离死别,无一可缺,这是变不得的命数。”门边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引商一怔,几乎不敢回过头去,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当年正是这声音的主人带她离开张家,教她写字教她读书,教她捉鬼超渡,为她写那一本《百鬼录》,还给了她一座道观容身。
抚养她长大成人的师父。
最终,是姜榕先出言唤了声,“先生。”
引商这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慢慢转过身去看向门边站着的那个人。可是她见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那张面容。
“说多年不见也不对……”华鸢说完这句话,便换回了自己本来的声音,他看着面前的女子,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十余年前至今,一直未曾言明真相。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姻缘债(10)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引商沉默着坐在那里,平静的神色让屋内的三个男人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她性子比较冲,而且素来不喜别人欺瞒自己,如今听到了这些话却无动于衷,实在怪异。
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尴尬,姜榕忍不住出言道,“引儿,这事……”
话未说完,这声音却像是终于叫醒了茫然的引商,她倏地窜起身,动作快得连花渡都没来得及回头,下一瞬,少女攥紧的拳头就重重的砸在了华鸢的脸上,打得他向后倒退了几步,眼眶下面登时青肿了起来。
引商打人时不喜欢用巴掌朝别人的脸招呼,那对她来说,羞辱的意味更重。若要泄愤,她宁肯用拳头,直接又痛快。
眼看着少女还想扑过去,花渡连忙从后面揽着她的腰将她拖了回来,在她耳畔轻声耳语道,“你要想清楚。”
就这五无个字,也未说让她想清楚什么,可是引商高扬的胳膊却像是滞住了一般,久久没有落下来,也未再挣扎。
是啊,她是该想清楚,她该不该,亦或是能不能对那个人动手。
他欺瞒了她许多事情,可也曾给予她今生都无法偿还的恩情。年幼时,他伴她长大成人,教她书画歌赋,为她讲神鬼志怪。年少时,他数次出手相助,只因那一丝她给不了的情分就为她处处徇私……
若她自私一些,也许会说,这些都是对方自愿的,与自己无关。
可是她不能这样说。她心知肚明,自己亏欠的,远比对方亏欠她的要多。
好歹师徒一场,养育之恩难偿,一片痴心难收。一事归一事,她还不至于将自己多年来的苦与怨全都归咎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去。他确实是欺瞒了她一些事情,可又不是他害她父母分离、孤苦伶仃,她现在的举动无异于迁怒。
当局称迷,傍观必审。花渡让她想清楚,不过是比她看得更清楚了些。他看得出她没那么怨恨那个瞒了她多年的男人,只不过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的悲伤和不不甘都深埋在心底无法宣泄,而华鸢那一番言语刚好将悬在她心头的那把刀撞进了她的心里,她只能迁怒他,将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
其实,这又与他何干呢?仔细想想,各人虽都有个人的错处,可也各有各的无可奈何,这世上本就少有彻底的是非对错。
只要想到这一点,引商就觉得疲惫之感深深袭来。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不想去想这些恩恩怨怨。
放下胳膊,她虚虚抓了下花渡的手,然后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向外走去,再不看屋内那几人。
清早的程府内,婢女们在各个院子里来来往往,突然见到她这个陌生的面容,不由吃了一惊想要喊人过来,可是很快就被随后赶到的程念命令道,“都别乱讲。”
从始至终,引商都像是听不到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她自顾自的走出程家,走不动了便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歇一歇。
街上的人来来去去,偶尔会有人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引商也不理会,只是阖目倚在身后的院墙上,似睡非睡,直到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的阳光。
她微微睁开眼,然后见到了正站在她面前的谢十一。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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