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女子,本该生活在云端俯看世人,而不是来到凡世沾染凡尘烟火。引商也见过不少美人了,而且素来不看重别人的相貌,可在见到她的时候,却打心底里觉得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他们的院子里,这宅子都比往常明亮了许多。
“想必小娘子就是这道观的主人了?”美人回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没有探究,只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感伤,少纵即逝。
引商懵懵懂懂的点点头,正想开口问问他们是什么来历,却见华鸢忽然推了门出来,目光在院子里的美人和她之间转了一圈,很快便越过了眼前的美人看向院门边的她,“你穿得那么少,快进来。”
他身上还披着厚厚的被子,发丝凌乱、睡眼惺忪,勉强从被子的缝隙间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冲着这边勾了勾,非要等到她过来才把棉被又稍稍掀开了一些,示意她钻进来。
引商抬腿轻踢了他一脚,冲着他挤挤眼睛,叫他先看看院子里那个大阵势。
华鸢被她踹得身子一歪,顺势倚在了门边,懒洋洋的把眼睛一斜,这才像是刚看到院里的马车与美人们一样,“哟,来了?”
见他这样失礼,美人倒也不计较,笑着问道,“是不是来得早了?”
“也不早了。”华鸢也未与其客气客气,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算是给她挪出一个进门的空隙来,“进吧,不过这地方太小,你一个人进来就成了。”
美人无奈的笑笑,略一抬手,身后那些侍从便躬了躬身,与银軿一起消失在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拖着那长长的衣摆走进了小楼,身后的雪地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是谁呀?”引商跟在华鸢的身后,小声的问着。
“你先把手里这个扔了我再告诉你。”华鸢低头一睃她手里的锦盒,哼哼了好几声。
因为还有客人在,引商也没张牙舞爪的跟他打起来,只是偷偷将手伸进被子里在他腰上一拧,掐得他龇牙咧嘴。
前面的美人定是听到了他们在身后的动静,不过贴心的没有扭过头来看,过了一会儿才转身感叹道,“不过千百年过去,凡世竟已成了这个模样。”
“这里不是有句诗说沧海成桑田,你上次来的时候,天下七分还未统一呢!这都过去多久了……”说着说着,华鸢眼波一转,像是又想到了一件事,突然笑道,“怎么?你这是想到谁了?”
他的嘴里从来说不出好话,阴阳怪气的,美人性子好不与他计较也不回答,不过一笑置之便又将目光投向了院外的景色,看天地白茫茫的一片,目光中略带怅惘,倒像是真的忆起了什么往事。
正巧这时卫瑕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推开门向下望了望,一眼望到那美人的身影时,也不由愣了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世上怕是不会有哪个人在见到这女子时还无动于衷,也幸好这道观里都不是寻常男子,还不至于连路都走不动。他往下看了片刻,便发觉自己失礼了,连忙施了一礼将目光偏向了华鸢那边,无声的问对方这是谁。
见这两人都望着自己,华鸢总算是懒洋洋的说了一句,“襄王梦神女。”
虽未明说,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点出了这女子的身份。
楚国时,宋玉作《神女赋》,写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又遭拒绝一事,文中赞颂神女貌美而不容侵犯,传为千古名篇。
而文中那位巫山神女,其实是西王母第二十三个女儿,也就是东方神主云华夫人,名唤瑶姬。据传,她曾护佑楚民族,也曾派身边的侍卫去助大禹治水,人们则建了神女庙来祭祀她。
引商幼时将《神女赋》不知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而眼下,那位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就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刚刚还开口与她说了话,容不得她不信。
屋子里忽然就静了下来,两个不知情的凡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一时难以平静心绪,华鸢便打着哈欠,亲自把身上的棉被甩在了地上,示意瑶姬去坐别客气,气得引商又掐了他一把,连忙去搬了个矮榻来请其坐下。
瑶姬虽是天上的神女,却没有多少顾忌,爽快的坐下后便看向了华鸢,说笑般的埋怨道,“你再提当年的事情,我可要恼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记得这么清楚做什么。”明明是他主动提起了当年那些渊源,却偏要倒打一耙。
引商听他们两人说话说得云里雾里,半天才回过神来,讶然道,“您真的见过宋玉?”
“那人又不是什么上古尊神,见他一面有什么可稀奇的?”华鸢对此颇有微词,恨不得将满脸都写上“不悦”二字。
可惜引商现在没空理他,仍好奇的追问着《神女赋》里所写的一切是否为真。
“见过倒是真的见过,不过有些事我知他知便罢。”瑶姬说得隐晦,言下之意却是在说《神女赋》所写的并非虚假,却也并非全是事实,让人忍不住为此遐想一番。
引商听得出神,不由怔怔的问道,“那宋玉长什么样子啊?”
瑶姬的目光在华鸢的身上晃了那么一圈,又收了回来,引商跟着她看过去,又想起了华鸢曾经的那副面孔,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了。
这个男人竟真的曾顶着宋玉的脸招摇过市,偏生当年的她还不信此事。
早知道当初多看他几眼好了!都怪这人的性子太出人意料,多年来总是让人忽视了他那出众的相貌。她悔得跺了跺脚,瑶姬却看着华鸢那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笑出了声,又招呼她过来说要与她聊一聊战国时发生过的事情。
这一整天,引商都坐在榻边,与自己不知多想见一见的巫山神女说着天地奇事与楚国辞赋,听得入神时,已完全忘了问一问瑶姬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们说话时,华鸢便坐在二楼的栏杆上遥遥的望下去,看到她那恨不得放了光的双眼时倒也不觉得无趣了。
再后来,等到天色渐晚,引商才想起来瑶姬是应华鸢之邀前来,连忙兴致冲冲的跑上了楼,问他这样做的理由。
在此之前,她已打定了主意,无论自己听到怎样的理由都要感谢这人一番,毕竟能亲眼见到巫山神女的机会可是连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
可是华鸢看了她一眼之后,却答道,“一是请她帮忙,二是……你自幼便那样欢喜宋玉,可惜他早已不在阴司,我也没办法将他带到你面前来,只能……”
这话未说话,他已经被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一切感激尽在不言之中。
正抱着臂膀的华鸢不知多久才将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的下颌正搭在她的肩膀上,目光怔怔的落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喃喃道,“早知道这样,我便不让宋玉去投胎,也要把他绑到你面前来。”
“说什么呢……”引商忍不住一笑,松开他之后便匆匆跑下了楼。
“还想见谁尽管说啊!”对方还在她身后喊着。
目睹了这一幕的卫瑕不由失笑,引得华鸢一眼瞪了过去,“笑什么?”
“笑你们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卫瑕的腿脚不便,不能像他一样坐在那高高的栏杆上,便倚在柱子上坐在他的腿边,背对着身后的他与楼下的一切,说完后又低声问道,“若你也是凡世之人,总有一日没了性命,你会有什么舍不下的吗?”
若换做往日,华鸢或许根本不会回答对方半个字,可是今日却不同,两人仍是这样坐在一起分别看向不同的地方,他思虑了片刻,还是答道,“从前不会,或许将来也不会,但是现在不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自己在这时候丧了命。她现在虽然算不上傻,可也不算精明,会的不多,又总想着把最好的分给别人,偏偏身边连父母姐妹都没有,无依无靠……世道艰险,如果连我都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能为她做些恶事,惹她不快……”
这话越说越有些荒唐了,卫瑕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算什么话?”
华鸢只是笑着摇摇头,“我永远这样闹下去,她才安心。总有一日她不会再需要我,甚至会怨恨于我,可是现在还未到那时。如果这时候我不在了,阿引,她该怎么办啊……就让我多碍眼几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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