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想回来看看。
都这个时辰了,程阁老房间里的烛灯还亮着,想来是因为要与家人商议将外孙女嫁给荣王的事情。引商撑着伞,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却始终没有看到姜榕现在的妻子。
但是她走着走着,却又看到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刚刚从程阁老的嘴里听到了,这个女孩子名叫程念。
父亲是入赘的,孩子自然是要随娘家的姓氏。
如今天色已晚,程念却不知为何还未入睡,正坐在院子里呆呆的想着心事。
引商撑着伞到她对面坐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论相貌,程念自然是极出色的,又因为不谙世事仍带着几分稚气,想来是被家人保护的很好。
在她这个年纪里,尚且无忧无虑只需要想着嫁人,而不是像引商一样为了生计在辛苦奔波。可是引商不羡慕她养尊处优的生活,单单羡慕她父母双全备受宠爱。
如果交换能换来一个安稳幸福的家庭,引商宁肯自己的生活再艰苦一些也要去换。就这样无声的看了对方许久,待程念终于想回屋子里睡觉的时候,她也终是忍不住将那伞合拢,在对方面前现了身。
看到眼前凭空多出来一个人,那一瞬间程念自然是惊慌的,可是不等引商去捂住她的嘴,她已经缓过神来,然后痴痴的问了一声,“你是妖怪还是神仙?”
闲暇时,这个小丫头看了太多有关神鬼志怪的书,胆子也是大的出奇。
引商犹豫了一下,最后答道,“我是阴差,正在办公务。”
她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便招招手示意花渡快点从房顶上下来。
真正的阴差身上总带着阴寒之气,鬼气森森让人无法不信。花渡甫一露面,不说那阴气,单单是脸上那两道疤痕,就把程念吓了一跳。而偏偏这时,一晚上都不见人影的范无救又出现了,还特意换上了平日里那身行头,长帽上“正在捉你”那四个大字更显诡异。
小丫头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们的身份,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换上了一副哭脸,好像马上就要流下泪一样,恳切的哀求他们,“求求你们了,可不可以不带我阿娘走。”
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引商瞥了一眼花渡,无声的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程念的母亲也重病在身?
花渡却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他虽然是阴差,可也不是对所有人的生死都一清二楚。而旁边的范无救只顾着吓小丫头,连看都不看他俩一眼。
仔细想了想,引商不由摆出了一副公差办案的气势来,说道,“生死自有天定,不过如果你能说出你阿娘的难处来,我们通融几分也不是不行。”
一听这话,程念连忙答道,“不需要我来说,您只要看看我阿娘,就一定会宽限些时日的。”
这世上也难得有这样好骗的孩子了,引商与花渡对视了一眼,然后跟着程念去了程夫人的房里。(注:唐代妇女嫁人之后,一般是尊称夫人,但是夫人前面的姓氏是自己的,而非丈夫)
让人略觉诧异的是,程夫人是单独住了一间房,而与姜榕住的小院相隔甚远。他们几个轻声轻脚走过去之后,屋子里竟还点着烛灯,也不知程夫人是刚醒还是未睡。
人既然是醒着的,原本只想偷偷看上一眼的引商便有了退缩之意,毕竟她还未想好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夺走了父亲的女人,若对方是清醒着的,她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但是程念却不知她心中所想,也未想想自己该如何解释眼下这情形,走到门前便推了门进去。
屋子里的程夫人正坐在榻上想着事情,一见女儿进来了,正欲招手,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站在门外的那个身影身上。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见到面前的女子。
“你……你可是青娘的女儿。”虽然时隔多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当年的那个孩子。
可是刚刚还是悲愤难抑的引商这时候却平静下来了,因为她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奇怪之处。
“你认识我阿娘?”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也许在认识父亲之前,便已经认识了青娘。
不出她所料的是,程夫人点了点头。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方又说了一句,“又有谁不认识洛阳第一富商的女儿宋青娘,你的外祖父当年还是金吾卫的大将军呢。”
程夫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可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平地惊雷,重重的砸在引商身上,让她跌坐在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满脑子只剩下了自己刚刚见到程念时所想的事。
自己明明知道的,除了躲避仇家这样牵强的理由之外,孩子随母亲的姓还有一个原因。
父亲是入赘的,孩子自然是要随娘家的姓氏。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姻缘债(8)
多年来,青娘一直说自己出身贫寒,父母早亡,而姜榕则是出身富贵,姜家人各个都不喜欢她这个身世卑微的儿媳。
就在几日前,引商还听母亲这样说起过。
可是如今程夫人却告诉她,青娘是洛阳第一富商与金吾卫大将军的独生女。如果程夫人未曾说谎,那青娘之前所讲的事情岂不全都是错的?而引商自己随母亲姓了宋这一点,也只能证明当年的父亲其实是入赘了宋家。
错了,全都错了。青娘所讲的那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只要稍一细想,不合常理之处太多,只是她从不去想,也不会去怀疑母亲说过的话罢了。
见她如此神情,程夫人便知她是毫不知情,再看看跟在她身边的人,心下也有了分辨,“之前先生也曾说起他与青娘的女儿,只是那时他一直说女儿并非凡人,我却不信,直到今日见了你,才知他所言非虚。”
面对突然出现在程家的引商,程夫人毫无惊慌也并未畏惧花渡他们,只是坦然而从容的说出这些话,而未顾忌面前的少女乃是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
在母亲的示意下,程念迷迷糊糊的去将门口的几个人都请进了屋子,然后关上了门。
现在这个时辰,程家向来不会有婢女侍从来打扰娘子休息。一直在屋内服侍的那个婢女也早在引商过来之前便离开了这里,现在屋内仅剩下了“自己人”。
引商自踏进门槛后,便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只是盯着榻上的那个女子,拼了命的去思考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夫妻二人平日里还时常提起青娘和她不成?什么并非凡人,一个十余年未见女儿的人又能知道什么。
越想这些,甭管真相如何,引商还是忍不住气恼。
程夫人也隐约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由敛了眼眸,轻声道,“你莫怨你父亲,他与你阿娘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在说,她与当年姜榕离开长安一事毫无关系,甚至毫不知情。
如果引商是在今天上午听到这些话,一定是嗤之以鼻,甚至去质问对方怎么有脸面说出这些话。但是从自己开始怀疑母亲的身世那一瞬间起,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轻易否认或是相信任何一件事。
“您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多少?”她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然后客气的问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