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谋士躬身问道:“定西王来使,主公要如何回复?”
沉默昏暗的军帐中细微地爆开一朵灯花。北方群雄共推之首、义军主帅、大都督,与加诸此身的众多名号相比,帐中坐的人实在是过于年轻了。
霜气侵人,帐外传来巡逻军士夜击刁斗之声,战马受寒难眠,嘶嘶低鸣。泥雕般不语不动的赵洵方才从默览许久的那封信函上抬起头来。
“定西王宗室长者,军中名宿,赵洵仰慕久矣,憾不得一见。今竟蒙此垂重……自当敬迎郡主,成两家之礼。”
“大善,大喜啊!”谋士喜形于色,连忙上前恭贺,“定西王世代相袭,盘踞叁镇百年有余,树大根深,兵精马壮。然今唯此一女,爱若珍宝。主公得此女,兵不血刃,叁镇已入囊中矣。何况郡主美貌贤德,天下皆知,堪为主公良配!”
赵洵刚为自己定下婚事,却并无甚悦色,只是抬头望向帐顶深黑虚空。北风呼啸,他低声嘱道:“你尽快择人将使者送回定西王军中。此事勿加声张,先不要……传入军师耳中。”
谋士一脸了然于心:“自当如此。”又道:“但军师处还望主公多加费心。军师毕竟是女子,只有得其情爱之心,才能确保女子死心塌地,为己所用。”
赵洵默然:“先生如此说,不觉得我很卑鄙吗?”
谋士劝道:“成霸业者怎能拘于小节?主公为北方之雄,又收入定西叁镇,异日渡江南征,一统天下,以郡主为后,自可另收军师为妃,全其情义。”
作为主公心腹,在他看来军师秋棠华及她背后的势力实在是诡谲神秘,不能收入手中则必要鸟尽弓藏。既然军师是女子,统一天下后收入后宫也未必不可。当然,没有家族的孤女做皇后是不可能的,以她辅佐的功劳,可封妃位。
谋士退下后,赵洵在军帐中对灯独坐。烛光映出他面容,能让定西王郡主一见倾心,自然俊美无双。他将定西王使者送来信函移到一边,压在其下的正是另一封长信。无需再看,上面一字一句,他早已默记于心,倒诵如流。
义军起于草莽,军中少有人懂得理政。这封信中便是详述收揽民心、裁定刑律、督劝农耕、组建里舍等民政要策,考虑了现下战事未平的特殊状况和他军中部下的学识,讲得简单明了,浅白易懂。
赵洵看着那洋洋洒洒十余张的长信,想的却是她单薄身形披一件苍青鹤氅,白日为他坐镇后方,输送粮草,夜间独对灯火,不眠不休书此长策。微颤手指便落在那信末小印“隐秋棠华”上。
要让女子死心塌地,听己所用,就要掌握她的心。这点他早就知道。以他的容貌、气概和手段,倾心于他的女子不知凡几,有心去做自然不难。相识一年后,秋棠华便收下了他亲手所制的定情信物。
她若不爱他,何必以女子之身如此殚精竭虑辅佐于他。然而她若爱他,为何不现于外,让他难以感受到一丝情意?
……对,今日之事,并非他绝情。
若她也能像其他女子一样……赵洵心中不禁想象出秋棠华解着大氅,其下身段纤细柔媚,肤光如雪,腰肢盈盈,一步步向他走来。执笔之手抚上他的肩颈,清锐之目迷离恍惚,在他身下宛转相就,软语相求……隐秘难言的渴望瞬间流升于脊背。
若她也肯效其他女子,他一定也会痴迷深恋于她,将天下都为她拱手奉上。
为了义军主帅的威望,天下皆以为是他出身寒微难掩明珠之光,而秋棠华作为隐谷弟子巨眼识英雄。然而事实远比这难堪得多。
那一幕赵洵永远都不愿再想起,却至今还时时浮现于他梦中。
他幼无父母,被抓去做了奴隶。逃跑后又被世家恶仆诬为盗贼,鞭得遍体鳞伤,正午酷暑之下缚于道旁木柱之上。秋棠华行经此处,忽而打马回首,用手中马鞭挑开他被血污黏在面上的乱发。
“底子还不错。”她说。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她缓缓笑了笑,不知说与谁听:“世家望族,王孙公子,果然是你的作风。那我偏要反其道而行,选那天下最卑贱、落魄之人胜了你……师兄。”
潇洒如林下风的青衣少女下马走近,烈阳之下仿佛身镀金光,灼灼于他目底。她站在一个被打得半死的逃奴前,悠然问道:“你想当这天下的主人吗?”
他心中恨极了世道,不去想这话何等荒谬。颈项被草绳束在木棍上勒出深深乌青,喉咙早在虐打中喊得哑了无法发声,便咬紧牙关狠狠瞪她,那面容想必可憎可怖如恶鬼。
秋棠华便寻了旁边看守,用一吊钱买了他的命。将被放下就昏迷的他横着绑在马背后,载到附近一处旅店。给他食水、疮药和簇新的衣衫。当夜暴雨如注,雷鸣震天,旅店后一丛黄竹风中摇摇如弦板。秋棠华展开一幅舆图,从容为他讲开天下大事,何以立基、何以树威、何以养士、何以施恩……何以举义。
起初他懵然无知,如她手中牵线傀儡。后来他很快学会这一切,她也不恋栈权力,放手退任辅佐。
郡主眼中,他是气概无双的当世英雄,是俊美英武的好郎君。然而秋棠华,无论他坐到再高的位置,赵洵永远记得他曾在她面前如何卑微渺小,丑陋不堪,挣扎求存如涸辙虫蝇。他曾无数次于这一幕重现的噩梦中惊醒。
——或许除非一日,两人身份彻底倒置。换她末路穷途、一无所有、心丧欲死。遍体鳞伤地倒在脚边求他施以援手……他的心病才有消解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