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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眠雨跑进医院大厅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三十三,比约定好的时间晚了三分钟。大厅里面人挺多,往来的有家属医生和护理人员。大家或行色匆匆或三两攀谈,就他像个傻子,呼哧呼哧扶着腰撑在膝盖上喘着。
他也不知道跟他接头的工作人员会是谁,只知道安排了人来带他去监控室。
晚了三分钟,不会已经等不及走了吧。路眠雨心里急得跟在油锅上煎着似的。
没人迎上他,他只得茫然无措地四周环顾。最后一次见到黎姜的机会,就被自己这么搞砸了。
这念头像是被泼洒在心间的冷水,迅速流遍了每一个角落,让路眠雨一身的疼痛折磨更是难忍,他有些站不稳,一瘸一拐地找了个墙边儿扶住了。
“路先生是吗?“
身后有个声音传来。路眠雨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连带着那声音也晃晃悠悠的,他不确定是幻觉还是真实,有些迟钝地转过头去看。
有个人也在犹犹豫豫地望着他。
这面容有些熟悉,路眠雨皱眉想了想才记起,这是一个多月前来接黎姜入院的一位工作人员。
“呃,您好,我是姓路,来看黎姜……“路眠雨像是被打了鸡血,刚才还虚弱得快要晕倒,这会儿一个激灵站直了。
“果真是路先生。”那人嘴上虽这样说着,眼神里面却还是有些迟疑。“我看身形倒是像,只是……“
只是这样貌实在离了谱。路眠雨自己心里也清楚。估计这会儿脸上应该还都是乌青红肿和血口子,眼睛上还挨了几拳,说不定都肿成一条缝了,衣服像是偷的清洁工人的工作服……
“路上……”路眠雨嗯嗯啊啊半天也编不出来什么适合这些伤口的理由。“路上遇到点儿事儿,不好意思耽误了几分钟。”他索性就隐去了这些信息。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话的意思是隐私不方便透露,也便不会再去追问。
“没事儿,这就算是准时的了,路上应该刚好赶上晚高峰,难免耽误些。”工作人员态度极好,不知道是不是看着杨医生和副院长这层关系的面子。“上次咱们见面非常仓促,这次可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黎姜主治医生的助手,姓王,现在可以带您去看看黎姜的情况。“
“谢谢谢谢,真是麻烦您了王大夫。“路眠雨心跳得很快。听到一句话里出现两次黎姜的名字他有点吃不消。会因为心动过速而昏厥。
王大夫一边带路去监控室一边向路眠雨介绍黎姜的病情。“恢复得很不错,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可以理解为冲刺阶段,就像受了伤的动物送到救助站养几个月,身体好了放归之前也得进行一些野化训练,这也是一样,在回归到正常社会并独立生活之前我们会增加一些抗压测试,也会相应做一些药物调整,这个阶段的变数很多,如果成功扛过去了就可以说是康复了,但如果没抗过去就很有可能再次坠落谷底,所以您作为紧急联系人最好能保持随时standby。“
“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随时待命,有任何情况,无论是什么时间都能联系上我。”路眠雨马上表态。他现在就算洗澡都会把手机放连在音响上音量调到最大。
王大夫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前停住了,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那就好,非常感谢您的支持,再多的情况我也不便透露了,因为您毕竟不是直系亲属。”
路眠雨眼前一黑差点没一脑门子磕到门框上。
毕竟不是直系亲属。这话在他心上戳得疼,没人能感同身受。
房间里有一面墙的屏幕矩阵,王大夫指了指左下角的一个。
一句话都不用再多说,路眠雨瞬间就认出了那个身影,心脏也紧跟着狂跳了几下。
摄像头的角度是斜向下拍摄,黎姜的五官看不分明,但脸上的轮廓表情是可以辨认出的。
他在笑,对着窗口的方向。屋里算不上明亮,但黎姜笑得那么阳光。
路眠雨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才忍住了流泪的冲动。这样的笑,在黎姜的脸上的确是久违了。
原来离开了自己,一切就都是好的。
黎姜坐在床边,穿着一身浅色的病号服,很平整也很干净,他好像是结实了些,虽还比不上在夜市打架那会儿,但的确比一个多月前离开时壮了。宽大的病号服也遮挡不住他的光彩,舒展的肩线流畅的身形若隐若现。那身本代表着病人的浅白蓝相间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却一点儿不显得孱弱,倒把他衬出了几分慵懒与随意。
就这几秒的打量,路眠雨已然确认,这一个多月的分离并未使得自己心中的爱意减少半分。又或者说是有增无减。
可黎姜已经远去了。
监控屏幕上瞬间亮了,像是原本只开了个床头灯的病房被谁忽然多打开了几盏大灯。黎姜的笑容也被霎那点亮,是阳春三月最先融化暗夜照入路眠雨心头的一抹春光。
有人从光来的方向走进了摄像头画面。一个很结实的男人。
路眠雨只觉得背影熟悉,却一时没有分辨出那是谁。
', ' ')('但黎姜笑得是真漂亮。冲着那男人。
直到那男人稍稍侧了身路眠雨才认出,那是杨医生。
倒也没什么奇怪。自己也拜托过杨医生多去看看,杨医生也的确告诉过自己有经常去探望。
只是杨医生换了件衣服换了个风格,不像平时做治疗时总是一身简单的宽大纯色T恤加运动裤,他今天穿了件稍紧的深色衬衫,能极其分明地看出他上身饱满健壮的肌肉线条,是那种标准的健身房教练身材,路眠雨第一次见到杨医生的时候就暗暗惊叹过,这样一个长得白净秀气的人竟练了一副这么有型的身材,配上今天的这一身装扮尤其明显。
他和黎姜在攀谈着什么,两个人都带着笑,不是普通的客套,更像是多年好友之间的放松与那种对于某个话题的共同兴趣。
路眠雨只是没想到,他们已经熟络至此。
“Dr.Young人很好的,也很上心。每周至少来一次,多的时候能三次。”
王大夫的声音在耳边忽然响起,一下子把路眠雨从屏幕里的世界拽了出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跟黎姜隔着一个伸出手去也不可能穿透的屏幕。
原来自己已是另一个时空的人。
是了,是了,杨医生和黎姜都是知识分子,都受过最高等的教育,都是做学术的,都是……都是好人,与自己是不一样的。他们一定更能聊到一起去。
路眠雨对着屏幕笑了笑。
不知道他们聊到了什么,黎姜伸出手,用指头在空中写写画画。从路眠雨的角度看不清黎姜在比划什么,但那根漂亮的手指画出的线条却已经纠纠缠缠萦绕在了路眠雨心头。
杨医生耸耸肩摇摇头,黎姜又很耐心地比划了一遍。杨医生思考了一会儿,却还是摇头。
本子本子,还有笔,姜儿要写字。路眠雨下意识地四周环顾手忙脚乱地寻找。
“您找什么东西吗?您进来的时候没带什么随身物品。”王大夫在旁边不解地看着路眠雨忙活。
路眠雨怔住了。是了,没带什么啊。那一袋子纸笔书本不都成了泥汤了么。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对对,没带什么,我也是脑子糊涂了。”
王大夫不知他原本想找些什么,只觉得他声音中全都是落寞。
二人没再言语,一同又看向了屏幕。
屏幕另一端的那个世界里,杨医生已经递给了黎姜一个本子,也掏出了一根笔。
路眠雨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息。
黎姜接过本子翻开放在膝上,就这一低头的工夫,杨医生已经拧开了笔帽将笔尖冲着他自己,笔杆冲外递到了黎姜手边。
路眠雨忽然觉得自己活了二三十年只活成了个畜生。人家进化得才叫文明人。
黎姜低头在本子上写了一行什么字,不长,就几个字,一气呵成地写完,然后他捧起本子递给杨医生,杨医生凑近了看,指着本子上的字问了些什么,两人便又相谈甚欢地你来我往了几句。
路眠雨抻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都塞进屏幕里去,却依然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几个字。
黎姜递还回本子,杨医生却摇了摇头,指着黎姜的床头说了些什么。黎姜也没再推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就把本子放在了枕头边上。
一切都那么顺畅。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什么都已经发生过了。
之前黎姜也给自己写过字啊,就是姜儿大年初一“不告而别”去给自己买药的那次。写了满满一页纸。可惜被自己撕了揉了,可惜姜儿被自己送去做了手术。
可惜再想看时,姜儿已经写给了别人。
路眠雨低头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肿了的原因,屏幕画面开始变得模糊,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路先生,这……您看,现在已经七点四十六了,您好像也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王大夫问。
路眠雨很清楚精准到“四十六“背后的意义。王大夫在强调已经超出了约定好的探望时间一分钟。
路眠雨点了点头。
“好好。真是麻烦您了……“
临出门之前他忽然又转回头来问王大夫:“Dr.Young知道我今天会来吗?”
王大夫摇头。“他可能之前跟我们副院长联系过吧,我们副院长找我说安排个时间让您来看监控,我自己安排好就行不用再汇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也不太合规,我就再没告诉过谁。”
路眠雨听完只是点头道了谢又道了别,再没说什么。
晚八点的风,好像的确是比来时更凉了些。
车被拖走了。路眠雨站在马路牙子上,原本停在那里的车被抽象成了一条手机里的违停信息,让明早去交警队办理相关处罚手续。
早该想到的,一般类似于某机构的开放日这种会造成临时拥堵的情况都会提前在治安和交警那里备案。
其实就算早想到了,也还是会这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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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该想到的事情多了,却也不知道怎么就阴差阳错当时的选择就成了必须的选择。
路眠雨没什么脾气,只是觉得有些累,他打了个车回家。
司机是个挺憨厚的大哥。话也挺多。
出租车司机一天到晚的没个同事,爱找乘客说说话很正常,路眠雨一般都不排斥。
“您这是有朋友在这住院?”
“朋友”是个泛指,亲朋好友的全都可以算上。这问题虽然是有点涉及隐私,但大哥的语气里面没什么心怀叵测,只是像个熟人似的攀谈。
“是,来看看。”路眠雨冲着后视镜疲惫地笑了笑以示礼貌。
“呃……“大哥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说话的冲动。“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身体会生病心里也会,没啥奇怪的。我家亲小妹之前还因为失恋闹死闹活过俩月呢,后来也好了。”
“失恋?“路眠雨下意识地就把自己代入了。”怎么好的?“
“嗐,我就跟她讲,你要是真爱,那你应该以人家的快乐为快乐,人家离开你觉得快乐,那你有啥难过,你要是难过,说明你只在意自己的感受而不是人家的,那还叫啥真爱,有啥值得留恋的。“
最深的道理往往就在这最白的大白话中。
路眠雨看着窗外,夜风吹过枝桠吹过三月的花骨朵。草木有本心啊。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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