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 她在一群秀女里头,论各样表现都算是最不出挑的, 说认字念书, 好像吊儿郎当的,心情好时字端庄写写,心情不好了, 一路狂草到底, 女先生都认不清到底写着甚么。说各样宫礼吧, 又是随便做做,骨子里的散漫天真压根藏不住。再论女红呢, 那就别提了,若是入选了,叫她给陛下缝个袜子都能做的歪歪扭扭。
陈嬷嬷入宫三十多年, 向来是不多说,不多问的,却也难得觉着一个姑娘家能随性到这样的程度,也是活这么久头一遭见。最可怕的是,这姑娘还一路顺风顺水,不带脑子走到今天,叫人瞧了直咂舌。
任丰年倒不是不喜欢写字作画了,她就是不喜欢被人拘着做。于她而言,这是爱好,被人逼着抄女四书,天天抄几页都嫌烦,自然是胡乱塌上几行字便完事。
不过这几日,她与那个丹凤眼秀女,倒是意外关系好了不少。因着那姑娘先头起夜,掰断了指甲,连着里头的肉都翻出来。虽说只有几根,却教她连笔都拿不住。
每日的功课都是必交的,谁不交都没理儿,甭管甚么原因,宫里规矩如此,于一般秀女多是无情了。那姑娘抄的苦哈哈,还歪歪扭扭的,整整大半日都没写好小半张纸,眼看宫人便要来收,任丰年便偷偷塞了几张纸到她桌上,一声不响便回了自己地儿。
吴姑娘定睛一看,纸上的字儿与她自个儿的像极了,娟秀端正的一个个在那儿,出不了错,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抬头看看任丰年,见她只是低头摆弄首饰胭脂,一眼都没往自己方向看。
她也不过是帮任丰年说了两次话,大多数时间不过选择旁观,不成想任丰年却记着她。而大家都说,任姑娘不学无术,绣花枕头一包草,可是任丰年却能借着日常草草看几眼,便临摹出她的字。
那任丰年自己的字呢?总不可能真的,是那般凌乱不堪的。
吴姑娘这些日子,也算是知晓几分任丰年的脾气。这姑娘大约很少吃苦头,性子给样的骄傲又几分娇气,却意外是个心地很好的人,即便晓得有人背地里说她小话,顶多便是无视,也没仗着势,把人打落到泥地里。
真不像旁人说的那样啊……
吴姑娘便有意无意与任丰年走的近了些,又发觉任姑娘是个很娇软的小姑娘,真正和气着说话,语调都是软的,睫毛又弯又长,笑起来叫人一颗心都化了。
任丰年难得遇上个觉得不错的姑娘,便在她困难时搭把手,不成想倒是交到一个朋友。而吴姑娘不大说话,讲起话来都是正经的样子,平时与人保持着距离,但是亲近起人来,却也是很和善好说话的,根本不像任丰年以为的那般冷清。
到了选秀前夜,任丰年把事先按这吕于纸上做的蜜糖丸子从簪子里拿出来。悄悄压在枕头下面,她想了很多事情,有开心的,还有难过的,她甚至在记忆里翻找出任想容的面容,对着她讨好地笑。
任丰年一直睁着眼到天光微现,才抵不住困意歪头睡着。
她对于大选那日的回忆很仓促,仿佛她并没有做甚么,一颗忐忑的心,叫麻木的皮肉包裹着。她十分迷茫,仿佛不抱什么希望,却又怕自己就此放弃,会失去最后一次喘息的机会。
她一直想啊,若是一开始就不要进来就好了,不管甚么名声,暴病也好,她都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仰仗一个人的荣光,失去他就失去所有,对一个人抱着希望,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他的一小部分,小到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痛。所以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呢?
任丰年想着,视线模糊起来,捂住自己的腹部,刺痛的像是到,又在里头翻搅。她只期盼这样的疼痛,能给她带来最终的解脱。
出了宫她立马就嫁人,不管是什么人,她都会与他相敬如宾,不介意他纳妾,不介意庶子庶女,平淡过一辈子都好。她甚至都无所谓自己有没有孩子,抱养一个庶子就好了,一点都没关系。
大约没了心悦的感觉,怎样都无所谓了。
任丰年这样想着,被一个人抱在怀里。那样熟悉的松木香,温暖宽阔的胸膛与有力的心跳。她有些纠结,又有点安心的闭上眼,洁白的手抓住他的前襟,昏睡在他怀里。
整个皇宫里的宫人,皆秘密听闻了,陛下寝宫里住着一个娇娇女。
谁不晓得,自从陛下登基,便时刻忙于政务,连后宫都不曾进过。现下却抱了个生病的秀女回去,夜夜与之共眠。
有人说,这姑娘貌若西子,给陛下一言便瞧中了,才一把抱回宫里宠爱。
这样的说法,宫里的老人是不信的,陛下甚么时候做过这般事体?自他还身为太子时,懂事之后便不曾做过半分逾越规矩之事,一举一动皆像是拿尺子量过的,刻板的不近人情。
况且宫里待久了,谁还信一见钟情?只有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才相信一见钟情,一往情深。
不过不论这姑娘是怎么回事,横竖接下来的采选,陛下是根本没移半步,连问都不曾过问一声,只把半个太医院都宣到了紫宸殿,诊治他心尖尖上的那块软肉,真是心疼的不成了,娇惯的不像样。
老宫人们皆叹息,也不晓得给选中的那些姑娘会怎样,若真是给撂在一边了,那她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漫漫长路,却一眼望得见尽头。
不管旁人怎样,反正任丰年觉着,她自家的日子才是一眼望得见尽头。
她从前多爱任性使气,现下就有多像只小绵羊。那人把龙床让给她睡,到了点便来,然而只晾着她。他每日回紫宸殿不过是批批奏折,同她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每每还板着脸,活像是旁人欠他十万八千万两银子似的。
任丰年一个人无聊,觉得某人对付她颇有一套,咬咬牙便觉得可恨,对着宫人模仿他讲话:“茶。”
宫人低着头递茶。
任丰年啜一口,淡淡道:“稍烫。”
宫人:这已经是温水了啊娘娘!!
任丰年:“书。”
宫人忙恭敬把她的图画书递给她,满脸血心想着:要不是晓得您只看话本子,还以为您真在看甚么四书五经的,满脸正经啊。
任丰年看了一页,发觉她不喜欢这样的男角儿,太魁梧了,说话还粗鲁,皱了眉把书放下,淡淡的道:“再找,若是这些皆做不好,便不必留了。”
她说完抬头,便见到皇帝站在跟前看着她,刚下朝一身敞袖玄衣,因着冕旒还不曾取下,任丰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大概开心不到哪去罢?
任丰年吓得满脸涨红:“…………”
她脚踩在搬来的绣墩上,在他的桌案上看……民间话本子。
这人喜好古怪的很,为了使头子清醒,许多时候皆在特制的桌案前,挺直着批折子。他这身量已是十分高大,任丰年找不到椅子配,只好勉强踩在绣墩上装腔作势。
任丰年要动脚下去,给他两三步上前,身上是成熟男人考究好闻的味道,稳稳把她抱下去,并颔首示意宫人把绣墩换了。
任丰年犹豫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同他讲话。她仰头看他冕旒下的俊颜,瞪着眼委屈道:“您甚么时候……能放我走。”
他没什么表情并不说话,长臂轻舒,待宫人们服侍着脱了朝服,才看她,低沉道:“飞游宫还要再洒扫几日。”
任丰年给他唬了一跳,惊道:“飞、飞游宫?”
他盯着她,淡淡的道:“你不喜欢,嫌晦气?”
任丰年想也没想,反驳道:“才不晦气……”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补上一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我是说!哪座宫殿我都不要住。”
他漠然,眼里有些异样:“你想随朕住紫宸殿?”
任丰年:“不!我一点也不想和你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