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盼着女儿能中选,相反, 她更盼着闺女能落选,再平平安安嫁了。只路氏晓得人情世故, 宫里头那地方, 向来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她便是不愿任丰年出风头,也不愿叫女儿给人看轻了去。
说是说整理箱笼,任丰年也不过是在一旁看着路氏准备着。大约因着这趟路氏也要跟着去几月, 倒是理出半间耳房的箱笼, 占的微微有些满, 下人进出都要小心垫脚。
随着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任丰年心里头便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她有时躺在床上, 便能把自己魇住,醒来后梦里的一切便模模糊糊的化开来,只剩下空洞的绝望浸润肺腑。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般呢?明明白日里仿佛一切都还好, 都没那么糟糕,可是自个儿一人时总爱胡思乱想。她就觉得,自己从前不那么蠢笨嚣张便好了。
隔开两三日,任丰年的脸上便长了疹子。路氏叫了女大夫来瞧,只说是换了季节的缘故,额头上和人中长些红痘痘也无事,只消少用些刺激辛辣的,夜里早早入睡便好。
送走女大夫,路氏看着一脸懵懂的女儿道:“阿辞最近可曾吃用过刺激的?”
任丰年摇摇头。其实她想说,最近同如如一道,用了好些辛辣的川菜。因着如如祖上的关系,她们家的菜谱上便多有些辣菜。任丰年本是更爱甜口的菜色,只将将沾上辣便有些受不了的,却在如如那头连着吃了好些麻辣味儿的。她有些心虚的想,大抵这些与她冒疹子也不无关系。
不过她……不敢说啊。若是她说了,不晓得娘亲会有多不开心。路氏一向最重饮食,一日三餐吃用甚么皆要按着最均衡的食谱来,蔬菜肉类鱼肉海鲜,甜咸口的皆要有,只就是不得有重口的菜色。若是叫她晓得,自家闺女背着她胡乱吃喝,大抵任丰年要给迫着连吃一月的清粥小菜消消火。
路氏见女儿头摇得跟小拨浪鼓似的,只叹口气,也不搭理她了,又回身去看账册。她再过一月便要走了,府里的事物却不能停滞下来,给人钻了空子,这任家便不得好了。想想女儿,路氏其实也并不觉着任丰年像是会忧思到睡不着觉的样子,她叹口气,仍旧叫来下人,吩咐下去,给大小姐的份额皆换成清淡的菜色,配的小菜也不许是油炸或辣口的。
任丰年回了房里,看着铜镜前的自己,眼眸如秋波,微微抿唇便是娇憨羞涩的样子,勾勾起淡色的唇边,杏眸轻垂,又是温婉至极的样儿。她以指腹按了按面上红色的痘,觉得有些微疼痛感。任丰年有些漫无边际的想着,若是自己一张好看的脸没了,是不是就不用面对那些糟心事了?
可她转眼间又否认了方才的想头。她的脸这样好看,为什么偏偏要为了还不曾发生的事体毁了它!她自认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体,做什么偏偏为了个比她年长八九岁的老家伙,要来损毁自己的容貌?况且他应当是个明事理的君主,又怎会与她这样的小姑娘计较那些是非?
不过任丰年又想起昔日的吕氏一族,还有那场壮烈的大火。她又不那么确定了,毕竟那是一个极能忍,又心性寒凉的男人。当她被那人捧在掌心千娇万宠时,只觉着自个儿哪哪儿都好,自我感觉良好的很,他也样样都哄着她,纵着她。可是那时她不曾想过往后的事体啊,她再不敢想象自己要落的如吕氏,那些族老一般的下场,她极害怕的。
任丰年辗转反侧半日,外头早已是月上中天,她只觉自个儿愈发清醒起来,闭着眼都能背下七八首诗词还不带喘的。于是她趿了绣鞋,披上罩衫,把外窗打开,月色透着茜纱窗窗一点点浸润在洁白纤细的脖颈上,她伸手拢住凉薄的月光,有些漫无边际的看着窗外的寒塘。
春日里头,荷塘里的荷花才露出嫩黄色的尖角,恁地喜人。风儿微微飘过,院里的花枝伶伶颤抖,任丰年托腮静静的看着小院子里的一切,心里头有些平静下来。她蹙了蹙眉,仿佛看到树下有一道熟悉细瘦的身影,眨眨眼又变不见了。
任丰年使劲想了想,方才那是否是她恍惚了,得出的结论便是,她实在是有些困了。这些日子来,她的彷徨和忧虑略微有些透支了她的精神气儿。任丰年打了个哈欠,撇撇嘴只觉自个儿已经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婆婆,眼神都不好了。
院墙下的阿莲捂着胸口,头一次觉着好凶险呐。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体,任姑娘竟这么夜了还推窗出来发呆。她本瞧着任姑娘的眼神有些不清明,便想探出身瞧瞧,不成想倒给她抓了个正着。幸尔这位并非是爱一探究竟的人,反而迷茫迟钝的回去睡觉了,故而她倒是逃过一劫。
若是给任姑娘发觉了,她阿莲丢脸也就罢了,圣人的脸也要丢尽了好嘛!!
隔天任丰年便给念珠一大早儿的叫醒了。念珠看着自家大小姐满脸呆滞懵懂的样子叹着气儿,嘴里絮絮叨叨:“大小姐是精神不曾养好么?这几日里,十日有七八日您是精神不振的,若是实在不成了,奴婢便去回了邹夫人去。哎呀……您面上怎地还多了一颗痘!这、这可怎生是好!”
任丰年被她的最后一句话拉了回来,眼里也带上了几分惊恐,抓了床边的铜镜一看,只觉天旋地转!心里头不住的阿弥陀佛,只说自个儿前头头子也不清醒,许的愿万万是不可作真的,她是最最怕自己这张脸有闪失的。
任丰年顿时连用早膳的兴趣都没了,本还想着苦中作乐些,配着酱瓜酱菜,和着清粥一道也别有一番风味的,如今想着自己面颊上的痘痘,心下火气,面无表情的干干用完了整完白粥,一丁点儿小菜都没吃。
今日她本是约了如如一道去她家看戏的,本还想着能抱抱奶香十足的干女儿,如今也觉自己没脸见人了。不过任丰年也不是爱爽约的人,只带了个面纱,头上再罩了锥帽,拾掇完才敢出门见人。
到了邹家,如如满面清爽的抱着小婴儿,嘴里哦哦的哄着,抬眼便见着了裹的密密实实的好友。
如如:“阿辞……你这是怎么了?”
任丰年:“…………”
作者有话要说:阿莲:暗中观察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第66章 第六六章
任丰年在浩水不曾再多呆了,与如如连同以往玩得好的几个小姐妹告了别, 互赠了礼儿, 相约要书信往来,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任丰年在浩水交了好几个手帕交, 虽则未必有像与刁姑娘同如如那般交心,但日常玩乐还是很合拍, 故而心里难得有些难过起来。
不过很快她便没时间难过了, 因为路氏与她很快便要驱车离开浩水,再次前往她的故乡长安。对于长安这个地方, 任丰年有太多幸福和难堪痛苦的回忆。更小时,被路氏带去在旁的地头生活了好些年之后, 她也无法说自己如何深爱长安,但无法否认的是, 这是一个她会怀念的老地方。
任丰年在车里头看看书, 吃吃饼饵,又睡了许久,她们便已到了长安城。长安城里街头巷尾皆是吆喝的声音, 尽管车帘紧密的拉着, 她仍旧闻见了外头炒鳝面的味道。素油在锅里滋滋煸炒, 酱香味在锅中爆开,飘散在微暖的空气里, 炒好的浇头淋上喷香的麻油和软弹的虾仁,面汤里头飘着小小的油花,浇头之下是劲道的手擀面, 口感软弹混着麦香味。这样的一碗面,任丰年小时候便能一人把整碗全吃了,总叫表哥表姐嘲笑她是小肥兔。
任丰年咳了声,对路氏道:“娘啊,我好饿呀……外头的味儿实在太香了,您看能不能……”
路氏翻过一页儿经书,声音浅淡道:“不成,先吃些花饼垫垫肚子,等到了外家再用些正经膳食。”
任丰年不乐的撇嘴,眉宇间委屈极了,她粘着娘亲撒娇道:“怎么便不成嘛,我小时候表哥也带我吃的,您不也不曾说甚么嘛!”
路氏只觉头疼的紧,好说歹说道:“你小时候才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东西,不给吃含了一包泪便要哭闹,而今你大了,不给你吃你再闹个看看!阿辞啊不是娘说你,如今你都是及笄能许人的年岁了,本就该行的正坐的端些,像个大家闺秀一般要求自个儿。你见过大家闺秀还对着街边那些卖不干净小食的摊头流哈喇子的么?”
任风年无言以对,默默缩在角落里,拿帕子包了花饼小口小口吃,心里叹息一声,要是这饼再蒸蒸便好了,里头的花酱要温温热热的才好吃呢。
路氏看着女儿这幅神游天外的样子叹口气,这小东西自小便是这般,眼泪出得快,收的也快,教训完立马便能怂嗒嗒的自己躲一旁去了,甭看她脾气差些,实则再好管不过了。
骡车驶入清河巷里,渐渐外头的喧嚣声便清净下来。清河巷里头住的皆是些文人、乡绅家族,虽说皆官衔不高,但却是长安有名的文人群聚知地。一些富裕人家要择新房,大多都以靠近清河巷的为佳。毕竟清河巷里皆是书香之家,即便靠不上关系,也可令自家儿孙沾上些书卷气。
任丰年这个书香世家出产的外孙女,擦擦唇边的饼渣,对着自家亲娘甜甜一笑,便给嬷嬷扶下了车。路氏又在心里头无奈摇了摇头,也跟着下了车。
路家门前早就恭候了半日的管事嬷嬷,见着自家大小姐和表小姐,年过半百的老嬷嬷仍忍不住热泪盈眶,回身叫道:“大小姐同表小姐回来了!”
路氏本是冷淡之人,可见着陪自己长大的老嬷嬷这般,仍旧忍不住红了眼眶。老嬷嬷年岁大了,资格也老成,又是当年伺候过路大小姐的,本就用不着她来门前候着半日的。
路氏两步上前,握了握老嬷嬷的手,笑道:“叫黄妈妈等久了罢?今儿外头人有些多,进了城骡车走的便慢了些。”
老嬷嬷赶紧摆摆手,看着已然成熟优雅的路氏,有些拘谨笑道道:“不久不久,倒是大小姐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啊……”
路氏前头一次回来,正巧赶上任想容丧事,又遇上国丧,急匆匆的并不曾真正同家人好生团聚。如今隔了一年再回来,倒是有许多话要同家人说去。
任丰年倒是并不曾有太多疏离感,见了路家老太太,便给路氏扔去了桃花坞那头的学堂,叫跟着外祖父多练字,没得又把功课落下。任丰年只好认命,磨磨蹭蹭去了外祖父那头,只听见院里传来朗朗书声。
任丰年轻手轻脚,探头探脑的的去了小学堂,透着模糊的窗影便见里头有几个脑袋,摇摇晃晃的念着书本。任丰年只觉这般念书实在好笑,但外祖父常说这般读才更有味道,而且能令学子不瞌睡。
任丰年正想着,促不防木门被打开,老头子站在门前瞧着久别的外孙女,吹胡子瞪眼道:“你看看你!正事儿不做,净扰着你师兄师弟门学课!且进来!”
任丰年冲着老头吐吐舌,又忍不住笑了一身,跟着磨蹭进去。一屋子学生也不过五个,其中还捎带了她的好表哥,正冲她挤眉弄眼的。不过任丰年对他无甚反应,只平平静静的路过。大抵是一年前他向她说的话,叫她没法不把他当作个成年男人看待,而他也不是自小陪她长大的表哥了,故而她只有意无意的疏远了路齐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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