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暂封了书铺,街上行人往来如旧,以京城的人口数量及繁华程度,这么轰动的消息,应该早就发酵了才是。尤其是那些早就看戚卓容不顺眼的大臣,更应该立刻一跃而起。
“有什么不正常的。”树枝上的司徒马忽而冷冷一笑,“这不是来了人吗。”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轻盈无声,可每走一步,拾壹拾肆都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震颤。
“谁来了?”二人连忙追上司徒马的脚步。
司徒马刚走出院子,就看见番役急急忙忙奔来,道:“司马大人,门外,门外来了好几位大人,都说要见……”
司徒马一挥手,让他下去了。
东厂大门外,几位熟人站在石阶之上,官服官帽,一丝不苟,严肃以待。他们不在戚卓容交代的重点监视名单之上,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去管他们在做什么。
“刘大人、吕大人、庞大人、潘大人、徐大人,怎么又是几位?”司徒马双手抄在袖子里,站没站相地笑道,“昨日不是才在宫中见过?怎么今日又来了?莫非是思念我吗?哎呀,何必如此客气,几位大人派人来说一声,我自然就主动送上门了嘛!”
“哼!”刘尚书道,“司马大人莫要装傻,我等为何而来,想必你清楚得很!”
司徒马:“我还真不清楚,愿闻其详。”
“我们来找戚卓容,她在哪里?”
“督主在宫里,不在此处。”
“那我们要进宫见她!”
“各位大人想进宫,须得经过督主同意。”司徒马道,“但是这一来一回地传话请示,得耽搁不少时间。几位大人找督主是要做什么,不如说给我听听?”
庞侍郎道:“听说你们东厂一大早匆匆护送那所谓的督主夫人入宫,怎么,连一个民女都能这样随意进宫,我们这些在朝为官的,反倒进不了宫?她不就是欺陛下尚在病中,无力管事,竟敢如此藐视规矩!”
“大人息怒,大人怎知不是陛下想见那位关姑娘呢?”
“庞兄,休要与他讲这些有的没的。”徐祭酒皱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司马大人,今日一早,便有学生来府上找我,说是发现买回来的书里夹了这么一张纸,一问其他人,才知他们近日逛书铺之时,也曾见到过此纸。只是当时大家见了,不曾当真也不敢当真,只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可随即便听说,东厂兴师动众地封了许多书铺,敢问这是为何?”
司徒马悠悠道:“大人这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既是不能当真之物,又岂能容它继续流传呢?这不仅是污蔑咱们的督主,也是让咱们陛下难堪啊。不赶紧清理干净,难道还任由其发展吗?”
徐祭酒呵了一声:“可如今已有不少人都见过这檄文,街头巷尾或许无人敢说,但在国子监里的学生,早已私下议论纷纷。我等前来,就是想向戚大人求证一下,这檄文若是真的无中生有,那便速速澄清,免得拖累陛下!”
司徒马纳闷:“这若是要澄清,岂不是将事态扩大了吗?”
“扩大又如何,既是假的,又有何惧!”徐祭酒厉声道,“司马大人,这国子监的学生可不比那些平头百姓好糊弄,若不能除去他们心中的疑窦,他们闹起事来,可不是我能管得住的了!还是趁现在时候早,赶紧让戚大人出面澄清罢!拖晚了,那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司徒马终于收了笑意,一张脸倏地阴了下去:“徐大人口口声声以国子监作托,强逼戚大人出面,可既是国子监一群学生的事情,你这样召来一群朋党做什么?给你撑场子?还是说几位大人昨日还在各部,今日就齐齐调任到国子监了?”
“司马大人与其在此诘问我等,不如就让我们去见戚大人一面。若是我等误解了戚大人,那自然会向她赔礼道歉。”刘尚书道。
司徒马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还有下半句,若是你们没有误解,那就是戚大人咎由自取?怎么,现在流行先定罪再核实了?”
吕尚书也插了话:“司马大人,我们想见的是戚大人,你只需派人去传句话,她见与不见,那是她的事情,可你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根本不想让我们见到戚大人,敢问这又是为何?你在害怕什么?”
拾壹拾肆在旁边听得脸都黑了,但碍于身份,又不能开口,只能看着司徒马一个人舌战群儒。但他是个粗人,真讲起道理来,哪里说得过这群文臣,是以越说越气,越说越恼,最后眼看吵不过他们五个人,直接拂袖喝道:“将几位大人请出去!东厂今日闭门谢客!”
得了他的令,拾壹拾肆连同其他几个番役当即上前,将五个文臣赶到了外面的大街上,然后轰地关上了东厂的铁门,留下五人面色惊愕地愣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敢这么粗暴。
而拾壹拾肆也有些忐忑,毕竟这群都是二品三品四品的大员,就这样把他们扫地出门,实在是……太过狂妄。
“司马大人,这样……真的好吗?”拾壹迟疑着问,“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拾肆也显得忧心忡忡:“这不是显得我们很心虚吗?为何不让属下进宫通传一声呢?督主完全可以以照顾陛下为由再谢绝的。”
司徒马却道:“你以为我在那树上坐着光吹风不动脑子吗?我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东厂要生变,让我坐镇,都是戚卓容的托词!她就是让我到这儿火上浇油来了!”
第103章倘若……他早知她是女……
说到这里,司徒马就忍不住磨了磨牙。
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结果赶到这儿才发现就是一张纸。他又不傻,把檄文和戚卓容的表现一结合,顿时反应过来,这檄文上说的都是真的。
最初的震惊过后,巨大的愤怒涌上心头。
岂有此理!他竟然……他竟然……竟然被戚卓容骗了这么多年!
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江湖上奇奇怪怪的女人多了去了,他从来不会觉得非得具备某种特质才能算作女人。真正令他出离愤怒的是,戚卓容明明就长了一张不像男人的脸,可以他堂堂神盗的眼力,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性别!这么离谱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同行八载,不知督主是女郎!
他愤怒之余,又不免在心里把戚卓容骂了个狗血淋头:早知现在这样,早干嘛去了!难不成就因为你女扮男装,陛下就会砍了你的头不成?你要是早点坦诚,也不至于现在搞得大家措手不及!
他跳到树上吹风,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招果然很有用,他眺望着远处从路口遥遥行来的五人,顿悟了戚卓容是让他来干嘛的——
她不可能束手就擒,和裴祯元私谈,一定是为了找到反击的办法。既然迟早会有人出来质疑,那她的战场便不可能是在宫外——只有在宫里,她才能保证所有的禁军势力都为她所用。
对其他人来说,想要见到戚卓容,只能进宫,进不了宫,便只能先来东厂。若是东厂也不肯传话,那便说明,戚卓容的态度就是绝不见人。
她凭什么不见人?在陛下病重的关头,她封锁皇宫,就不怕被指狼子野心吗?若是连这都不怕,那就说明,有比“狼子野心”更严重的事情,让她心虚忌惮。毕竟“狼子野心”,说到底,也只是外人的揣测,只要她对皇帝好,那皇帝便不会对她生疑,可若是有别的消息从宫外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让他对她起了猜忌……
这才是戚卓容真正会害怕的事情。
所以,为了戳穿她的伪装,为了让皇帝认清她的真面目,有些人非得进宫不可,且一定要闹得声势浩大,才能惊动卧床养病的皇帝。
而司徒马,就是这推波助澜的重要一环。
东厂越显得气急败坏,就越要虚张声势,越是虚张声势,就越说明手足无措,到了那时,便是打击戚卓容的绝佳机会。而想必此时此刻,戚卓容已经在宫中布好了局,只等君入瓮。
“你们两个,随我来。”司徒马朝拾壹拾肆点点头,负手走进了原属于戚卓容的院子。
四下无人,司徒马看着略显不安的他们,深吸一口气,问:“那檄文你们都看到了,你们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实话实说即可。”
拾肆早在戚卓容那里表过了态,因此现在也十分迅速地道:“不管真相如何,属下都愿追随督主,绝不背弃!”
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语气坚定。
拾壹惊讶地看着他。他不是惊讶于拾肆的忠心,而是惊讶于他的那句“不管真相如何”。
这不该是他们说出来的话。可拾肆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已经见过戚卓容一面,那便说明……拾壹目露愕然。
他直到上一刻,还坚信那檄文是在胡说八道,可现在,司徒马诡异的问话,拾肆越矩的回答,都昭示着……檄文上说的是真的。
督主……竟然是女子。
他心头大震。这冲击实在来得太强烈,以至于他都忘了回答司徒马的话,直到司徒马阴恻恻地看向他:“拾壹,你怎么不说话?”
拾壹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下道:“属下只是太过震惊,这才失了态!但属下对督主绝无二心,属下追随的是人,而不是什么对外的身份,督主是什么样的人,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
“那就好。”司徒马这才缓和了脸色,“去,看看那几位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是!”拾壹和拾肆迅速离开,各自点了人出去办事。
司徒马站在原地,扶着石桌坐下,头痛地揉了揉脸。
拾壹与拾肆将任务分派下去,看着厂役们陆续离开,对视一眼,双双叹了一口气。
东厂外门可罗雀,拾壹与拾肆并肩而行,缓缓道:“督主,真的是……”
拾肆笑了一声:“刚开始,我和你一样,可后来想想,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虽然不合常理,但是若能合常理的话,这个东厂,还能建得起来吗?”
拾壹却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想的这些。我是在想,督主得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哪怕是你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杀人的,对么?她一介女子……”
拾肆拍了拍他的肩:“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督主的事。你我只需操心分内之事便好。毕竟有陛下和司马大人支持,督主一定不会有事的。”
“陛下支持?陛下也已经知道了吗?”
拾肆冲他使了个眼色:“陛下是什么人,他难道会不知道?”
“可是,连司马大人之前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那也不会怎么样。”拾肆说,“陛下都能为督主挡刀了,这能是一般的交情吗?何况你现在回想一下,若那一刀真的捅在督主身上,会是什么情形?”
拾壹略一思索,便顿时回过味来。他面色渐红,怒道:“卑鄙无耻!”怒完又想起了什么,一脸古怪,欲言又止。
拾肆:“哈哈,还是那句话,你我只需操心分内之事便好啊!”
拾壹:“……罢了,还是干活去!”
东厂只是封了书铺,并没有刻意压制言论,于是百姓们那点隐秘的好奇心全被激发了出来,一边偷偷摸摸地打听东厂为什么要封书铺,一边又偷偷摸摸地把听来的消息主动分享给别人,这京城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早就沸腾汹涌。
刘尚书一行人在东厂吃了个闭门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蹊跷,便来到午门外长站,无论守卫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去,非要与戚卓容见一面才肯罢休。守卫无法,只得去通传,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戚大人不见。
“那老夫要见陛下!”
“陛下……陛下也不便见各位大人。”守卫为难道,“陛下正在歇息,不便打扰。”
刘尚书哼了一声:“你亲眼看到陛下歇息了?还是戚卓容跟你说的?”
守卫哪敢说他连戚卓容的面都没见到,还是个英极宫的太监二次转达的,只能讷讷不语。
“刘大人,回去罢。”吕尚书负着手,长吁一声,“空耗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他说得是对的,可刘尚书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这戚卓容,真是疯了不成!她凭什么不敢见老夫?不敢让老夫见陛下?”
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站在午门外骂了半天,才终于被同伴们拖走。
此时已近黄昏,吕尚书家离得最近,他便提议去他家吃顿便饭。结果刚进府门,管家便来报:“老爷,宋长炎宋大人已在门厅等候大人多时了。”
吕尚书一愣:“宋长炎?他来做什么?”
他和宋长炎没有什么私交,两家虽然住得不远,但是出身及政见都大不相同,因此他们平时也并不会走动。
倒是刘尚书不屑道:“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做什么?想必也是听说了戚卓容的风声,又听说我们被东厂赶了出来,特意看笑话来了。”
“我能看什么笑话,刘大人把我想得太下作了些。”宋长炎不知何时从门厅里走了出来,微微一笑。
刘尚书是个耿直人,他向来看不惯宋长炎这一幅长袖善舞的虚伪模样,若不是这人尚有几分真才实学,又未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他一定会把他从内阁里喷出去。
人都听到了,又是在自己府上,吕尚书便再也不能不管,只能略一揖道:“宋大人是稀客,多有怠慢,实在抱歉。不知宋大人来找老夫,所为何事啊?”
“此处不方便讲,可否与吕大人入厅一叙?”宋长炎道,“几位大人也不如一起。”
刘尚书很不情愿,但是这里毕竟是吕尚书的府邸,主人不能驳客人的面子,那他也不好再多说。
一群人进了前厅,厅门一合,吕尚书便道:“宋大人,此处无人,有话但讲无妨。”
“各位都是聪明人,那我也不兜圈子。”宋长炎看门见山道,“从昨日开始,京中便有一篇檄文流传,各位应该都已看过了罢?听说今日各位还去了一趟东厂,不知结果如何?”
刘尚书嗤道:“宋大人方才都已听到了,又何必故作不知?我等被东厂赶了出来,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么?”
宋长炎却仿佛并不把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几位是想见戚卓容?还是想做别的?”
“当然是要见戚卓容。”吕尚书在一旁道,“这檄文上说的是真是假,总得她给个准话,光让东厂封几个书铺,算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