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笑容太过笃定沉着,让灰衣人不禁生出一丝狐疑来。他当即沉了脸,决定不再纠缠,举剑便朝戚卓容刺去,嘴里还不忘高声喊道:“戚卓容!你这阉竖,横行霸道,祸乱朝纲,我今日便要清君侧,替天行道!”
眼看剑尖就要没入她的胸口,戚卓容抬手一夹,双指钳住剑锋,让它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灰衣人大震。
“连星海阁的杀手都不接的单,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动手?”她冷笑出声,手腕一旋,将那剑锋带偏几寸,而后起身就是一脚,将灰衣人远远踹开。
她提着剑走出车厢,抬手一扔,长剑飞出,将刚支起身子的灰衣人又钉了回去。灰衣人一声惨叫,捂着肩膀上的剑口动弹不得。
戚卓容踩住他另一侧的肩膀,拔/出长剑,用剑尖拍了拍他的脸,问:“还有无同党?”
灰衣人咬牙不语。
戚卓容手起剑落,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小臂:“有无同党?”
灰衣人闷哼一声。
戚卓容又是一剑,扎在了他的大腿。
灰衣人痛得面容扭曲,却仍是不说。
“还算有骨气。”戚卓容道,“那便给你个痛快。”
她反手一划,剑锋擦过灰衣人的咽喉,大片大片的血珠喷溅而出,在仲春暖阳的照射之下,反射出炫目的光晕。
锵啷一声,那把剑被戚卓容丢在了一边。
她的发冠早被箭矢击落,此时此刻,她长发披散,一缕发丝黏在唇边,她抬手抹去,结果这一抹,下巴上的血痕便沿着她的下唇延伸开去,将她勾勒得宛如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我知道这条街上还有人。”她慢慢开口,直起身子,黑色的衣摆在风中猎猎,“我,戚卓容,司礼监掌印,拥护幼主,自认问心无愧。再有挑衅者,定当奉陪到底,杀无赦。”
陈子固开设的赌坊设白塔寺旁的一座小庭院中,任谁也想不到,这座外面看上去清清朗朗、深受佛香熏陶的小宅,私下里竟是干着这种勾当。
拾肆早就率了人从里头把宅子给封了,收获了不少好东西。他们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司徒马过来。拾肆看见他的打扮便一愣:“你怎么穿着督主的衣服?”
司徒马抹了把脸,呸了一声:“倒霉!遇到刺客了!还好督主料事如神,提前与我换了衣服,我去引开了大部分的刺客,现在都解决了。”
拾肆急切道:“那督主呢?”
“不知道,应该没什么大事罢。”司徒马往里走去,结果看到里面好些个沙弥,呆了呆道,“怎么?连和尚都来赌博嫖妓?”
拾肆:“不是……”
那几个沙弥立刻高呼冤枉:“贫僧只是从寺里被喊来询问案情的,从未踏足过这里一步啊!根本不知道此处还有如此生意!”
司徒马看向拾肆。
拾肆:“问过了,确实不是。他们都住在寺中,不会轻易出门,吃住都是和众人一起,这里的仆役也没见过他们。”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人。
拾肆一喜:“督主!”看到她脸上血痕又是一顿,“你受伤了?”
小沙弥立刻递上一块干净帕子。
戚卓容道了声谢,接过擦了擦脸,对拾肆道:“无妨,结束了。这是怎么回事?”
拾肆解释了一番,戚卓容点头道:“既然只是询问情况,那问完了就放几位师傅回去罢。多有叨扰,稍后我登寺致歉。”
小沙弥们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便回白塔寺去了。
拾肆带她看了查封的若干赌博用具,还有整理好的仆役口供,以及现在被番役们赶到一块,穿着各色烟罗瑟瑟发抖的妙龄女子们。
拾肆低声请示:“她们都是豢养在赌馆的暗娼,已经问出客人名单了,接下来如何处理?”
戚卓容走近一步,好些女子都服侍过朝中官员,多少也对戚卓容有所耳闻,现在见了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吓得泫然欲泣,根本不敢抬头。
角落里忽然传来突兀一声笑。
戚卓容顺着笑声望去,就看见一名女子玉色纱衫,乌发只用一根长簪挽起,明珠耳铛微晃,衬得她愈发桃腮杏面,瑰姿艳逸。
她是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高昂着头,还敢笑出声的。
戚卓容:“你笑什么?”
“我笑这世道荒唐,朝官偷偷摸摸地狎妓,太监却能大大方方地看女人。”那美人嗓音清冷如霜,说的话倒是像点了把火。
周围人全都脸色大变,唯有戚卓容愣了一会儿,失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不作声。
戚卓容便转头问拾肆:“她叫什么名字?”
拾肆抽抽嘴角,低声回答:“她叫履霜,原是一名舞姬,有回登台时从高处坠落,伤了筋骨,从此无法再跳舞。本来听说有个小吏愿意赎她的身,也东拼西凑凑了钱,但陈子固看上了她,要把她转入自己的地下赌坊,因此妈妈就假托她要养病之名,收了陈子固的钱财,将她转给了陈子固。”
戚卓容点了点头:“那就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去找那小吏罢。其余人,等此案了结后,也都各归各处,愿意回家的,就给笔路费回家,不愿意回家的,就给上三个月的口粮费用,自行找出路去罢。”
女子们俱是惊喜抬头,没想到戚卓容这么好说话,纷纷磕头谢她大恩,然后回屋收拾细软去了。只有履霜,还站在原地,愣怔怔的样子。
“你不想回去?”戚卓容问。
履霜抬了睫,想起戚卓容刚才的话,似乎与她想象中的阉宦不太一样。她仿佛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的举动,动了动唇,轻声道:“奴婢没有地方可回。”
“那人不要你了?”戚卓容想想,也确实有可能。人心本就多变,遑论是清倌变暗娼,男人接受不了,也是意料之中。
“不是……”履霜闭上眼睛,一时间万千心绪涌上心头,却最后又归于眼底沉潭,“他死了……他找不到我的人,就去找妈妈理论,然后……被陈子固的人活活打死了……”
她原先并不知道,就当是没有遇到过这个人。结果后来听人说,有个小吏为了个疑似被人买走的舞姬,去找妈妈讨公道,结果正好那横插一脚的买家也在,嫌他啰啰嗦嗦烦人,又地位低下,就把人痛打了一顿,丢出门外。当时正值深夜,巷子里没人,那小吏就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
戚卓容默了默,道:“既是如此,不如拿着钱,去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
履霜摇了摇头,说:“没有用的,奴婢是奴籍,一辈子都脱不了……当初赎身,也并不是脱了奴婢的籍,只是做个买卖人的交易而已。就算花再多的钱,也没有办法的。”
按理来说,虽为奴籍,但只要主人家愿意,赎为良籍也并非难事。这赌坊中不乏奴籍女子,都欢天喜地地拿钱跑了,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的日子有盼头,不像这履霜,是朝廷亲批的奴籍,不可更改。像她这样的漂亮女子,一辈子都是奴籍,会过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戚卓容皱眉,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角落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为什么没有办法?”戚卓容问,“你家里可是出过事?”
她看这女子气度非凡,不像是乡野出身,如何就沦落成了奴籍?
履霜抿了抿唇,看起来并不愿意回答,转而道:“先前奴婢多有冒犯,望公公恕罪。公公且先忙着,奴婢告退。”
说着也不等她回应,就径直回了房间。
第48章京城的春天,真好啊。……
戚卓容巡查完赌坊,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让司徒马和拾肆等人先行回去,清理一下东厂内的细作,只要给她留一匹马就好。
司徒马看起来欲言又止,似乎对她很不放心的样子,但看她今天一直都怪怪的,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戚卓容来到了白塔寺。
寺门已闭,她敲了片刻,才有一个小沙弥来开门,“呀”了一声:“施主,是你。”
戚卓容颔首:“请问住持可在?”
“在的,施主请随小僧来。”小沙弥引着她走到殿外,轻轻唤了一声,“师父,有施主找。”
住持本在佛前诵经,闻声未动,戚卓容便耐心等着。直到住持诵完,转过身来,朝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夜晚前来,有何贵干?”
“在下戚卓容,白日里手下查案办事,对贵寺多有叨扰,特来致歉。”
住持微微一笑:“原来是施主,配合朝廷办案,施主无需介怀。”
小沙弥悄悄退下了。
戚卓容走入殿内,仰头望着面前金灿灿的大佛,若有所思道:“不知在下可否敬香?”
“只要心诚,人人皆可敬香。”
“手上沾了血,也可以么?”
住持又念了句佛号,道:“佛度众生,众生亦需自度。”
戚卓容翘了翘嘴角:“曾有人说过我有佛缘,大师,这话你信么?”
“施主有一颗玲珑慧心,然此心在红尘,不在世外。施主又何必自苦,徒增烦恼。”
“大师说的是。”戚卓容笑道,“一生修佛念禅,终究不适合我。”
她在佛前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了几句经文,而后直起身来,道:“香,我便不敬了。我心有污秽,实在不宜说与佛祖听。今夜多谢大师开解。”
她退出了大殿,在主持的目光中独自往外走去。
门口的小沙弥“咦”了一声:“施主这么快就走了吗?”
“是啊。”戚卓容翻身上马,弯唇一笑,“俗世中人,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圆月皎洁,月色铺在树丛之间,如同一片轻飘的柔雾。
她在这柔雾之中回到东厂,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脸肃容的拾肆:“督主,属下已查了一遍厂内的人手,又筛出三个可疑人员,目前还没有惊动,请督主示下。”
“杀了。”戚卓容言简意赅,“东厂里,不需要有二心的人。”
“是!”
“还有一事。”
“督主请说。”
“本督行事,自有本督的分寸,但厂中其他人,严禁以自恃身份,欺上瞒下,借本督名义做出惊扰无辜百姓之事。”
拾肆一凛:“有人犯事了?”
“尚未。”戚卓容说,“只是让你先提醒他们一句罢了。以后若有违背厂令之人,格杀勿论。”
“是!”
戚卓容让他先退下去,自己则来到了地下厂狱之中。
狱卒为她打开大门,她穿过幽暗的长廊,在最深处的刑房外站定。
廊上的火把照不清陈子固的脸,她只能从侧面看到他歪垂的头和紧拧的眉。他手掌上的铁钉仍旧钉在刑架上,但血迹已经干涸,周边泛出一圈诡异的暗色。
开锁的声音惊醒了困倦浅眠的人,陈子固茫然了片刻,才终于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戚督主?”一天了,他连口水都没喝过,嗓子哑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