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南柯的面色虽然平静,眉间却笼着一层郁色,闻言叹了口气点头。
那药事关嬴华庭的身子和心智,她立刻直了直身子万分肃然问,“怎么回事?”
孟南柯眸光一垂,语声有些低,“鹣鲽引的解药极难炼制,除开百余种辅药之外还要几味奇珍之药做君药,这上阳宫之中的确找到了那几味奇珍之药,可其中有一位叫‘千花化骨草’的却只有一株,只有一株,便只能炼制一枚解药。”
沈苏姀呼吸一窒,却又见孟南柯抬起了头来,唇角含着惯常的淡泊笑意道,“你不必紧张,这鹣鲽引只作用在公主身上,因而此番先为公主将那毒解了,稍后派人再寻那千花化骨草来,届时再炼药我服下便是,我此来便是告诉你此事。”
沈苏姀放在膝头的手攥了又展而后又攥起,如此几番才点了点头,“该当如此,你放心,我即刻命人去寻那草药,待一寻到便为你送来!”
孟南柯轻呼出一口气,“解药我已开始炼制,恰是这两日便能制好了。”
这话落下,沈苏姀面色又是一肃,“待解药为华庭服下,师兄你便离开西楚吧。”
孟南柯闻言面露苦笑,“可是我已答应商王暂留西楚了。”
沈苏姀又是一鄂,抚了抚额道,“怎么回事?你无心出仕,我原来也没打算让你一定留在西楚,此番华庭服下解药之后必定会恨你,要杀了你也是有可能的,你若不走,皆是你二人如何相对?沈君心何时与你说要你留在西楚的?”
沈苏姀说的直白,孟南柯面上的表情却未有半分变化,仍是那般淡然笑着道,“就在你回来之前三日,老王爷病逝,夫人殉葬,西楚无主,商王这才开了口,彼时我们都不知道你何时回来,我自然是要应下他的,未敢说长,我只说了一年的时间。”
说至此微微一顿,孟南柯又道,“你若是担心我的话倒也不必,此事是我亏欠公主,她若是要杀了我我亦不会反抗的,至于你说的二人相处,放心,我自会避着她。”
听着这话沈苏姀心底只有苦笑,她没想到商王会去的那样快,她只说一月就回来,可那时候商王和夫人都去了,他一人必定会有些害怕,会对孟南柯开口也是对的,既然已经应下,便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只是若嬴华庭当真生气举剑……
沈苏姀心底叹然,见孟南柯面不改色的模样心底一动,忽然有另外的几分忧心,“师兄,鹣鲽引留在你身上,可会影响你?”
孟南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点无需多虑。”
沈苏姀不知道是应该失望还是应该高兴,只好点点头作罢,“好,那就一切按你说的办。”
如此便算是达成共识,孟南柯便不在多留的点头离去。
沈苏姀沉思一瞬,抬眸便看到嬴纵关切的目光,沈苏姀这才一叹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想必其中很多关节你都知道了,师兄的身份……乃是孟氏之人。”
嬴纵手中掌握的关于这个师兄的资料自然不会少,却是第一次从沈苏姀口中得知这个肯定的身份,闻言他眸光一沉,“科场舞弊案的被诛杀的孟氏?孟国公孟氏?”
沈苏姀点点头,嬴纵登时眯眸,“他的身份很难查,我虽想过,却还是没敢确定,孟国公也算是开国时候的一带儒家大家,大秦早起安邦定国少不得他们,后来世代下来都是文臣清流的第一人,正因如此科考才交给他们,却不想那一年闹出了那样的舞弊案,后来被判了重刑,那一脉便算是绝了,却不想他竟然是孟阀后人。”
沈苏姀等嬴纵消化了一下才继续道,“当年那案子只怕也是有什么内情的,孟阀活下来的只有师兄父亲那一脉,孟阀人誓要替自家血洗冤屈,只是后来几十年间派到朝中斡旋的人都失败了,后来到了师兄这一脉,因为时间久远,复仇之心倒也没有那么的执着,只是因为遇上了我,顺带着推波助澜了一把。”
说道这些,沈苏姀语声有些低,顿了顿又继续,“后来四姐至君临之前便和他联系了上,在西山之时便是他和四姐派的人去刺杀,刺杀失败,他又回了君临,他在忠亲王府做琴师,先后结识了十殿下和华庭,十殿下那些功夫便是受他指点,十殿下拜他为师,他有意推十殿下上位,而四姐姐发现华庭对师兄动了心便将鹣鲽引给他们二人服下,想让华庭做她掌控朝堂的傀儡,却不想这一切早就被天寰宫知道了……”
这些事分明只发生在两个多月之前,可现在让沈苏姀说起来却有些极为久远之感,话音落定,嬴纵面上并无多余的情绪,沈苏姀心中稍稍一松,继续道,“鹣鲽引能让动心的那个失了原本的心智,华庭便是如此,幸而师兄炼制了解药,只可惜只有一粒,我适才问师兄便是想问他眼下可受那药效的影响对华庭生了那般心思,可师兄到底是个心性坚毅的,也好,他没生出什么,华庭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否则隔着那么多东西,他二人也难,只望华庭莫要心结不得解,往后再觅良缘吧。”
孟南柯和嬴华庭,何尝不是她和嬴纵,哪怕孟南柯的复仇之心没有她来的强烈,可到底也是累世积下来的冤屈不公,见沈苏姀容色闷闷,嬴纵一把移开两人之间的案几将沈苏姀揽在了怀中,而后才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只要为华庭解了那鹣鲽引便没事了,华庭到底是大秦的公主,孟南柯不能离开西楚,便送华庭回大秦便是了。”
沈苏姀适才倒是将这点忘了,闻言立刻眸光微亮的点点头,适才说了这样多,沈苏姀圈着嬴纵的腰身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三公主之死,以及三公主和忠亲王的事也是四姐姐安排的,这事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他和她不可能不难,这拦在二人中间的皆是彼此亲族之血肉白骨,又怎么能不难呢!
苏阀覆灭,步天骑覆灭,而今……嬴氏也流了血,嬴纵听着她这低沉沉的话语叹了一声,“若论以命抵命,这还不够,阿姀,这些都过去了,再不去想了!华景对忠亲王的心思本就为真,至于她自己,全当她是自缢而亡吧,不去想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抚着沈苏姀的背脊,沈苏姀转身依进他怀里,语声略有几分苦笑的意味,“幸而你我手上的性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否则,当无法不在乎这些血淋淋的阴云!
对于嬴华庭心智是否出现问题嬴纵早就见过一回,那夜沈苏姀被苏瑾挟持之时嬴华庭便有些不对,暮色渐起之时嬴华庭也来了紫垣殿,这一次嬴纵更明白了嬴华庭亟待服用那解药,他心中本对孟南柯有几分敌意,可一来知道了他确切的身世,二来又见他主动将解药让出,心底对他的敌意自然是散了去,孟家的冤案直接牵扯到了先帝,这样长的时间许多问题都无从考证,对于见惯了权利场上阴暗肮脏的他来说倒有些叹息孟阀的命运。
夜色刚落,沐萧和沈君心一同出现在紫垣殿。
沐萧一身甲胄着身,英姿勃发还若九年前的模样,沈苏姀再看到他着甲的那一刹几乎就要红了眼眶,生生忍了半晌才平复了心境,待他一开口,听到那嘶哑的嗓子却又觉得心疼,沐萧前来拜别,撩袍而跪行了个军中之礼,“请主子放心,属下必定得胜归来!”
分明威慑赫赫的话语因为嗓音而显得有几分艰涩,沈苏姀深吸口气扶起沐萧,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沐萧朝沈苏姀咧嘴一笑,转身便走了出去,沈苏姀一路送他到紫垣殿门口,看着沐萧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你当放心,他是你的鬼将!”
嬴纵一把抓住她的手,语声低低的安抚,沈苏姀朝他笑了笑,目光忽然投向了遥远的无星无月的天穹,“他们七个都是能拿命来换我性命的人。”
步天骑七战将,而今只剩了两个。
嬴纵无声无息的握住她的手不语,站在两人身后的沈君心听着此话却将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三人默然无声的站了一会儿,沈苏姀这才转过身来对沈君心道,“明日便是厉王大军兵临城下之日,从今夜起,提防奸细潜伏入城,待沐萧一走,所有的城门都要堵上,将水煮沸淋在城墙之上,咱们至少要死守七日再开城门应战!”
沈君心点点头,沈苏姀便又道,“沐沉临战经验吩咐,钱将军和沐沉调配你来负责,城中的军备粮草一定要看好,若被有心之人一朝焚毁咱们便满盘皆输!”
沈君心又应声,沈苏姀便点点头,“去吧,有事来禀!”
沈君心得声离去,沈苏姀和嬴纵站在殿门口仍是看着那城楼放心的天穹,沈苏姀迎着冰冷的寒意深吸口气,“闻到了吗?战火的气味……”
嬴纵站在她身边,忽然开口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并肩对敌。”
沈苏姀一怔,转身将他腰圈住,“往后会一直并肩下去!”
夜凉如水,泼墨的夜色之中正酝酿着一场血火的洗礼。
如沈苏姀所料,第二日下午时分厉王的十万大军到了浮屠城五十里外,似乎打不准城中情况,他们在五十里之外安营扎寨,而这第一日更是不曾发兵攻城,当夜,数百奸细被沐沉带领的夜间巡视队伍砍倒在了城墙之上,城内更是进行着扫荡式的清查,十万大军来袭,百姓们俱是心惊胆战,沈君心也着了甲胄,亲自上城楼督战,见年轻的世子如此坚毅勇敢不畏不惧,城里颓丧的气氛不由得有些好转,沈君心的英明亦一日比一日更深得人心!
到了第二日,似乎是知道了城中有十万人马,厉王带领的大军并没有前进的趋势,仍然是安营扎寨在原地,只是派了两支千人队伍前来叫阵,末了却连浮屠城将士的一支箭都没喊出来,如此几次,厉王的叫阵也失了兴致,不多时城外便安静下来。
“阿姐,厉王这是什么意思?”
沈君心本在议事堂和众将军商议,可因为沈苏姀的献计,无意识的大家都想知道她的看法,更甚还似乎对她给予了厚望,因而沈君心才来见沈苏姀,沈苏姀正在窗边的榻上研究新的棋谱,而嬴纵就坐在她身边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完全无视了沈君心,沈苏姀却早就知道沈君心要来似得道,“今夜必定会有第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沐沉必有所断,你听他的安排便好,今夜先莫要暴露了全部实力,用一半就好了。”
沈君心应好,刚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身问,“阿姐以为厉王下一次攻城在何时?”
沈苏姀蹙眉一瞬,当先看向了嬴纵,“你以为呢?”
嬴纵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三日之后。”
沈苏姀眸光一亮看向沈君心,“如秦王所言。”
沈君心见二人如此眼底暗光一闪,转身走了出去,沈苏姀放下书册不再看,只回到棋盘上看嬴纵左右手相互博弈,“厉王以为我们有十万人马在城中,可今夜咱们只使出了三万人马的水准,他恐怕多半会疑心我们掩藏实力,如此就更会畏缩不前,要说这等情况之下围城是最好的选择,可这个厉王是个激进的性子,我亦猜他至多只能等三日!”
沈苏姀说完,嬴纵亦点头,“从前我们便总能想到一起去!”
沈苏姀眸光微亮,一时思绪未受控制便要往九年前的九巍山去想,这一想,那沉浸了许久的牵机咒骤然被引发了出来,额头两侧一阵跳疼,她当即便攥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头,见嬴纵垂眸看着棋盘,她当即转身靠在了迎枕之上,她的脸并未朝着嬴纵,又因为生生忍着未出任何声音以为嬴纵不会发觉,正浑身发颤的念起了口诀,却不想一只大手一揽将她抱进了怀里,嬴纵带着剥茧的指腹落在她两侧太阳穴上轻轻地揉按,口中无奈道,“一时口快了,忘记了你会想到当年去,这次怪我……”
那疼只是一瞬,后续却像涟漪似得延绵不绝,沈苏姀念了一会子心法口诀才将那疼压下来,缓过来之后一睁眼就看定了嬴纵,“你怎么知道?”
她敢确定她适才半分都没表现出来,她实在想不通他从何处看出来的!
嬴纵无奈的擦拭她额上的薄汗,“你低估了我。”
她以为他说她低估了她对他的了解,可实际上嬴纵却说的是她低估了他对她的爱意,灵犀咒这样她死他便死他死她却还可生的咒术除了他爱她之外再没别的缘由会叫人下了,沈苏姀感叹的揽住他的腰身,嬴纵亦眸色深沉的轻抚她的背脊,室内气氛正好,二人耳边忽然想起了一阵悠远的哄闹声和喊杀声,那声音来的极远,若非二人皆是耳力过人只怕还听不到,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幽光一闪,厉王开始攻城了!
这时香词从外头急匆匆进来,急急对二人道,“主子,王爷,华庭公主和孟先生那里出事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沈苏姀眉头一皱便想到了嬴华庭的鹣鲽引得解之事,心中一跳,当即和嬴纵朝外头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香词,“怎么回事?”
香词摇摇头,“是二公主那边侍候的小宫女过来说的,说完便走了,奴婢也不知。”
嬴华庭和孟南柯、谢无咎几人被安排在距离紫垣殿有几分距离的芙蕖馆之中,一人一个小小独院,身板亦有宫人侍候,自然安逸清闲非常,沈苏姀和嬴纵急急赶到的时候便见左边临着荷花池的一处院落之中正是灯火通明,宫人们面色煞白的站在院外,院子里头正传来兵戈相击之声,见到沈苏姀,宫人们齐刷刷跪地行礼,沈苏姀大手一挥带着嬴纵进院,第一个看到的便是站在正厅之外的谢无咎。
谢无咎听到脚步声转过了头来,见沈苏姀出现当即迎了上来,竟是语气轻松的道,“苏苏,好一场相爱相杀的大戏啊,华庭的功夫好高!孟兄的身手也不弱啊!”
谢无咎的说话声极大,屋子里头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不知发生了何事,沈苏姀和嬴纵不管谢无咎当即快步走到了厅门口,刚站在门口便看到孟南柯胸前、肩头皆是血迹斑斑的站在大堂正中,而嬴华庭一身紫衣满面绝然怒色正将手中长剑落在孟南柯的颈子上,大堂之中的桌椅跌倒一地其上尽是剑痕,四周的轻纱罗帐亦是烂了不少,另有屏风瓷瓶摆件左一件右一件的倒着,当真是一屋子的兵荒马乱……
“华庭要杀孟兄,孟兄说自己甘愿受死,结果华庭说她不杀不反抗的罪人,偏要孟兄和她打,结果孟兄又不好好的打,弄了一身伤,这会子,输了!”
谢无咎站在沈苏姀的背后低低说着,而屋子里的嬴华庭忽然冷笑一声道,“我不会杀你!这是嬴氏欠你孟氏的,今日我留你性命便是还了你!往后你倘若再敢谋我大秦再敢伤我嬴氏族人性命,我嬴华庭拼死也会取了你的首级!”
话音落定,嬴华庭咣当一声扔了手中之剑,她双眸明亮,隐有水光,一脸的怒色渐渐消散,只剩下了眉宇之间的桀骜凛冽,再看了孟南柯一眼,她豁然转身朝沈苏姀这边望过来,甫一看到沈苏姀她的面色便是一震,双眸之中迅速的聚起水光,脚步急切又凌乱的朝她这里疾奔而来,至她身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眶里的泪珠儿一滚便落了下来,唇角几动,哽咽着唤她一声,“少……少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