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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策+番外作者:燕赵公子

第3节

念名册的管事叔叔放下茶杯,一口气把他们六个的名字都念完,才说:“你们六个,是各位叔叔看着最讨巧的,给你们派的去处自然也是最好,今上所住锦梁宫如今正缺打杂宫人,你们去了,记得谨言慎行,切莫冲撞了今上。”

他这般说完,那六个人除了沈奚靖,脸上皆露出笑容,只有沈奚靖低着头,默然看着脚面。

越是好的地方,是非就越多,这个道理沈奚靖自小就懂。

可他不去也得去,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他还是跟着锦梁宫的管事叔叔离开了花园。

他知道自己听话懂事,能得管事的眼,但是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杨中元也在此列。

那景仁宫的管事叔叔极年轻,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的样子,他自称姓方,让他们喊他方叔。

沈奚靖跟其他少年一道乖乖喊了,方叔便露出笑容来,说了句:“乖孩子。”

他不笑的时候样貌也只是清秀,但是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看起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可是,能在锦梁宫当管事,有几个是无用之人?

8、第八章

锦梁宫位于后内宫最靠南的位置,他们这些宫人不跟着主子的时候是不能走宫路的,只能从内宫城墙下绕过去,永安宫占地极广,他们走了近两刻钟,也依旧没有走到。

方叔看起来倒是个好人,一路上都在给他们讲沿途宫殿的名字和主位,沈奚靖记性很好,并且已经事先背过地图,所以约莫记了个七七八八。

终于,当他们绕过已经空置的帝君正宫宝仁宫时,一座宏伟的宫殿映入他们眼帘。

相比宝仁宫的华美与精致,锦梁宫则更加气势磅礴,作为整个永安宫里最高的一座宫殿,锦梁宫座下汉白玉台阶共有三九二十七阶,大梁二百八十七年,除了开国高祖皇帝因锦梁宫正在修建只短暂住过五年,其余十五位先帝都在锦梁居住。

这里,是皇帝的寝宫。

锦梁宫说是座宫殿,其实说是建筑群也不为过,除了主宫殿之外,台阶之下,还有两列房屋供宫人居住,宫殿之后,还有花园与宝仁宫相连。

大梁仁德治国为上,历代皇帝帝君感情都很不错,从两所宫室的距离就能窥知一二。其中世宗明皇帝与明贤帝君被称为传世佳话,他们二人在十五岁时大婚,婚后明皇帝废内宫宫侍,与明贤帝君伉俪情深,终生只有他一位夫君。

大凡进了宫的少年,无论秀人还是宫人,都很憧憬明贤帝君与世宗皇帝的那段感情。

也因于此,残暴不仁的废帝才会被迅速推翻统治地位,改由先帝仅剩的儿子睿帝继承皇位。

废帝在位短短十一个月,杀了帝京一半朝臣,杀了自己七个兄弟及三个皇叔,到最后,只剩下还年幼的当今圣上、身体病弱的先帝十二弟康亲王与远驻边疆漠城先帝十弟的凛亲王。

到了今上这一代,皇室竟然凋零到只剩下四个人。

一个没用病弱的亲王,一个铁血征战的亲王,一个太帝君,还有一个年幼无知的皇帝。

沈奚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默默跟着方叔来到锦梁宫两侧的宫人房。

因锦梁宫占地极广,又是历代皇帝寝宫,所以宫人房倒也不少,就连他们这些新来的宫人,也能分到两人一间的待遇。

不过,沈奚靖有些烦恼,因为他跟杨中元一间。

他倒不是讨厌他,只不过杨中元性格不好,在宫里恐怕举步艰难,他不想被连累。

经历满门俱亡,上虞劳作之后,沈奚靖已经不再像小时那样心软。

他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

方叔领着他们登上二十七阶台阶,那宫殿看起来极其高大,正午阳光之下,金黄的琉璃瓦灿若朝霞。

沈奚靖抬头仰望重檐之下的牌匾。锦梁宫三个大字端正潇洒,是开国高祖皇帝亲笔所书。

方叔在宫殿侧门边上停下来,对他们几个打量一番,调整了一下站位顺序。

他表情突然严肃认真起来,开始训话:“今上这里宫人并不多,有三位管事贴身伺候今上,而我则是管理你们这些小子,今上待人温和,从不打骂宫人,你们切记,进了我锦梁宫的大门,从此便是今上身边的人,无论在这宫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只当不知道,谁问都不能说,否则……黑巷就是你们的去处。”

他顿了顿,轻飘飘问一句:“晓得了吗?”

沈奚靖被他的眼神看得紧张起来,跟其他人一起回答:“诺。”

打他离开上虞开始,说的最多的一个字,便是“诺”。

管事叔叔们,主子们,无论大小,他都只能点头称是,没有其他的余地留给他。

方管事定定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少年们都不敢抬头看他,只得低着头,任由他盯着。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们只要记得自己主子是谁,便好,将来……”他这句倒是说得轻飘飘的,后半句声音太小,沈奚靖并没有听清。

“好了,随我进去吧。”方管事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他到带着他们跨过侧殿的小门,走入锦梁宫之内。

出乎沈奚靖的意料,锦梁宫里并不是空旷广大,反而建的曲折回绕,无数回廊和隔断拆分了这个偌大的宫殿,即使是来过很多次的宫人,还是极容易在里面迷路。

果然,这个历代帝王居住的寝宫,并不是一个简单到什么人都能摸到后室的地方。

“今上居于西配殿,东配殿则是今上读书的地方,你们六个,会有两人随侍东配殿,剩下的,则留在西配殿。”方管事一边七拐八绕地走着,一边说道。

沈奚靖虽然没有记住来时的路线,但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他们却是往西边而去。

这个时候,皇上难道还在西配殿?

方管事为了他们跟上步伐,所以走得也不甚快,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从穿行的隔间里走出来,只见一个宽阔的厅堂出现在隔间之后。

沈奚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个只摆放了两组茶凳的厅堂。

他只在心里感叹,果然是皇帝寝宫,虽不说金玉满堂,但也称得上雕梁画柱了。

地上的青砖泛着浅浅的光,洁白的墙上随意挂着几幅画,沈奚靖扫了一眼,多半都是大梁早年的大家所为。

高大的梁柱得有三人抱那样粗,墙角边的高几上摆着鎏金的铜炉,正幽幽散着冷香。

一道浅浅的纱帘,挡住了他们窥往后面的视线。

沈奚靖又偷偷向窗户看了一眼,却发现这间堂屋的外室还有过道,过道再外,才是真正的外墙。

正午的阳光正从两层窗户中往屋里钻,衬得八宝阁上的玉器瓷瓶一片莹白。

方管事带着他们静静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

就在这时,一把冷冽的声音响起:“安岑吗?人都带来了?咱们这给了几个?”

方管事忙笑道:“回苍哥话,有六个。”

他回完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好半天,那把冷冽的声音才说:“进来瞧瞧。”

他话刚说完,挡着他们目光纱帘就缓缓卷起,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端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奚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只低着头瞄他脚上穿的那双鞋。

那双藏蓝色的筒靴绣着金线,五爪龙正盘踞在他脚面上,精致又霸气。

这双鞋,是沈奚靖对穆琛的第一印象。

后来,穆琛问沈奚靖对他第一印象如何,沈奚靖只回答了八个字:“精致霸气,张牙舞爪。”他说的,自然是那双鞋面上的绣样。

他低着头,自然不知道那个一身黑衣的人正在打量他们。

他们这六个人里,只有沈奚靖和杨中元低着头,其他少年,不是因为好奇,就是仍旧不习惯宫中规矩,全都抬着头看着当今圣上。

沈奚靖低着头,突然听到那位苍哥嗤道:“怎么学的规矩,就这还是顶好的?我看也就那样,见了主子,怎么可以昂首直视,还不快低下头去。”

他说得都是实话,也没有阴阳怪气的语调,只不过声线太薄,声音显得冷些。

他可能是这锦梁宫的总管,沈奚靖默默揣测,等待那个年少的皇帝给他们分派工作。

“站中间的那个,抬起头来。”一把清亮的声音响起,沈奚靖心下一阵紧张,他拿眼睛扫了左右两边的人,突然意识到皇帝原来是在叫他。

他赶紧回了个“诺”,慢慢抬起头。

那是沈奚靖与穆琛第一次相见。

穆琛和沈奚靖想象里的都不一样。

沈奚靖小时曾跟父亲爹爹参加过先帝四十一岁万寿宴,他对先帝以及皇子们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们都长了一张刚毅的脸,深色的衣服仿佛沉沉墨色压着他的心,那是皇家不可侵犯的威严与气势。

可是,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先帝庶子,却有一张温和的稚嫩的脸庞。

穆琛长得极好看,眉目清秀,头发乌黑,身材修长,一袭黑衣生生穿出洒脱来,这是沈奚靖绝对没想到的。

就在他盯着穆琛看的时候,穆琛也在打量他,因为沈奚靖一直陷在回忆里,竟没发现穆琛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知道这个少年,是谁。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冲沈奚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你倒是懂规矩,叫什么名?”

沈奚靖更紧张了,枪打出头鸟总不是好事,他此刻都想哀叹时运不济。

“回皇上话,奴才姓沈,名奚靖。”如果可以,沈奚靖并不想用这个父亲爹亲给他取得名字入宫为奴,可是宫人的档案十分严密,容不得更改丝毫,沈奚靖只得继续这般。

“名字倒不错,不过进了宫,就得改了,朕给你赐个名,就叫安乐吧,吉利。”穆琛声音依旧清亮,但沈奚靖不知为何,总觉声音里有些笑意。

安乐就安乐吧,总比顶着大名被人使唤得好。

沈奚靖赶忙低头说:“诺,安乐谢皇上赐名。”

他回答完,穆琛也只是点点头,改去点问旁人。但相对于沈奚靖,他明显话少多了,只叫他们抬个头,然后便点了沈奚靖和杨中元去东配殿伺候,其他人在西配殿做杂活,便起身离开。

他离开了,站在一旁的苍总管却没走,他往前走了几步,偏巧站在沈奚靖身前,道:“都抬起头看我。”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沈奚靖抬头后,也如预想般地看到一个冷面青年。

苍总管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方安岑看起来年轻几岁,面上冷冰冰的,不带一丝表情。

但不知怎么的,沈奚靖却觉得,他比面上时时带着笑得方安岑好多了。

“我叫苍年,是锦梁宫的总管,你们可以叫我一声苍总管,或者苍叔都行,以后你们在锦梁宫做事,要安分守己,今上是个好脾气,你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绝对能好好待下去,明白了吗?”

少年们答了诺,苍年又把其他五个人的名字改了改,因沈奚靖占了平安喜乐里的安乐两个字,所以他给杨中元改名平喜,合了个好彩头。

主子也见了,话也训完,名字改好后,苍年突然说:“今个好好休息,明天也不用过来,明个晚上你们方叔会给你们送药过去,那个,不可不吃,如果谁耍把戏,那别怪我无情。”

沈奚靖心下一紧,彷徨不安袭上他的心头,他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把难过都咽回腹中。

后天,就得吃那朱玉丸,后天,就得变成另一个沈奚靖。

9、第九章

大梁天启元年七月十九,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和煦的风吹过这座金碧辉煌的永安宫,给宫人们带来了些许凉爽。

睿帝登基第一年的这个炎热夏季,大梁最长的一条河罗伊河并没有发生水患,罗伊河南的稻米和罗伊河北的小麦也都长势喜人,相信秋天来时,将又是一个丰收年。

然而这一日对于沈奚靖来说,却是他这一生最难忘得一天。

很多年后,他回忆这一天的开始,都是杨中元,不,应该叫平喜,叫他起床的声音。

平时的他,是从来不会比平喜起的晚的。

可是这一日,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地,他就是不愿意从美梦中醒来。

这一天,苍年没有给他们安排工作,就让他们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整理一下包袱行李。

平喜家境殷实,衣服器具比较多,沈奚靖自己的则很简单,他只有两身上虞知府看他们可怜给的衣服,还有就是片刻都不离身的那个朴素的手绢。

他们的早膳是在自己屋里吃的,倒不是锦梁宫的宫人待遇好,而是御膳房每一天排给隔房宫人的伙食都一样,每日清晨正午和傍晚都会送一次,待遇好的主子有自己的小厨房开火,差一点的,就靠着这样简单的一日三餐也不会饿着。

锦梁宫也有自己的小厨房,不过那里,跟他们这些新来的宫人,是没什么关系的。

沈奚靖草草吃过他自己的那份南瓜粥和两个菜团子,又坐回床边发呆。

“喂,你怎么不高兴?”平喜坐在他自己的床上问他。

他正在整理衣服,因为那天安管事的责难,太好的衣服他都卖给了驿站的一个少年,换了些银钱。

他们这屋子并不大,两张床并排放着,窗下有个旧桌子,床边有两个旧木箱,因为地方太小,所以桌子几乎挨着木箱,连凳子都没有。

沈奚靖和平喜吃饭的时候,就站在桌子前面,草草吃完。

但这个环境对沈奚靖来讲,却是这一年来住的最好的一次了。

他知道其他宫人说不定五六个人住一间,什么东西都要共用。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感谢管事们把他分派到锦梁宫。

毕竟,无论实质上怎么样,皇帝毕竟是这个国家的天,这个永安宫的真正主人。

“没,只是没事情做。”沈奚靖简单回答平喜一句,就不再说话。

平喜也在那边自顾忙活,没有搭理性子冷淡的沈奚靖。

因为无事,而且晚上便要吃朱玉丸,所以沈奚靖现下有些紧张,他只得拿出宫人所时管事叔叔发给他们的白棉布和针线,打算给自己做几件像样的内衫。

但他做惯了世家公子,虽然只短短不到十年,但他骨子里却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即使曾经学过绣工,但他也只能勉强做到把布都缝到一起。

他这一下手,不仅把衣服缝的歪七扭八,还把手指都戳破了皮,沈奚靖皱着眉头,咬牙继续做下去。

如果他不做,等现在穿的两身坏了,他就没衣服穿了。

人,总是在极困难的情况下,学会更多事情,不管情愿与不情愿。

一天的时光很快过去,到了掌灯时分,苍年领着方安岑进了沈奚靖和平喜的屋子。

方安岑手上端着一个紫檀托盘,两个白玉瓷瓶正稳稳摆放在上面。

在他们身后,还有四个算不上管事叔叔的大宫人默默站在外面,他们这间窄小的屋子,瞬间被阴影笼罩起来。

黑暗带来的恐惧迅速压迫着沈奚靖的心脏,但他并不能躲,也不能反抗。

他已经走到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自己身上,失去沈家最后的血脉。

苍年看着屋里安静坐着的少年,满意笑笑。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看他笑,原本严肃冰冷的脸上扯出这样一个笑容,比不笑还要令人畏惧。

“你们两个倒是懂事,这东西叔叔们都吃过,其实不难吃,只不过明天会难受一天,你们快来领了,叔叔们看你们吃了才放心。”苍年说着。

沈奚靖看了看平喜,见他不肯动作,咬咬牙,主动上前拿了一个瓷瓶:“有劳苍叔,安乐谢过。”

他说完,坐回自己的床上,把玉瓶的盖子拔了出来。

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飘散出来,沈奚靖脸上一阵恍惚,那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他闻了之后,竟觉得吃了也没什么坏处。

他呆呆地倒出那颗并不算大的朱红色药丸,狠狠心,一把扔进嘴里。

那药丸进了嘴里,便迅速化成水,从他嘴里流进喉咙里。

那是一种带着点苦涩,又有点甜的味道,就像沈奚靖此刻的心情一般。

苍年见他乖乖吃了,心里觉得满意,转头又看平喜没有动静,不由脸上寒气更甚。

平喜见苍年这个表情,便再也拖不下去,只得吃了他那一份。

他们吃朱玉丸的时候,有这么多人围在屋子外面,沈奚靖知道,如果他们不吃,那么便活不过今晚。

其实这一天,算是宫人的第四次筛选,过了这一次,才真正算是永安宫的宫人。

“你们晚上早些休息,夜里会难受,明日休息一天,后天便会安排你们轮值,记得,你们两个侍候东书房,看见什么,都当自己瞎了,如果不能做到,我会让你们再也说不了话。”苍年说完,不等他俩反应,转身离开他们的屋子。

方安岑跟他们说了句:“早些休息。”体贴地给他们关上房门,这才走。

沈奚靖深吸口气,他问平喜:“平喜,你有觉得难受吗?”

“没,要不我们先洗漱,早些睡吧,半夜如果难受,你可以叫我。”

沈奚靖十分意外,以前的印象里,那个叫杨中元的飞扬少年似乎死了,现在的平喜倒是很好相处,竟然还能关心同屋住的他,确实很不可思议。

人,总会长大,经过安管事那一次当中刁难,杨中元已经学乖了许多。

因为很不安,所以他们两个草草洗脸泡脚便睡了,沈奚靖并不困,但他逼着自己慢慢进入梦乡。

他是被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弄醒的。

黑暗里,沈奚靖睁大双眼,痛苦地看着房梁。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从四肢百骸燃烧到胸腹之内,又仿佛有一道寒气从胸腹窜到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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